腊月的北风跟淬了冰似的，卷着雪粒子砸在陆家土坯房的窗纸上，发出 “呜呜” 的哀鸣，像极了林晚晚前世咽气时，喉咙里漏出的最后一点声响。
她是被冻醒的。
炕席子硬得硌骨头，铺在底下的稻草早就潮得发腐，一股霉味混着煤油灯的焦糊气钻鼻腔，呛得她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收不住，五脏六腑都跟着揪疼，喉头涌上腥甜，她慌忙侧过脸，一口暗红的血沫啐在炕边的黑陶碗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还没死呢？”
粗嘎的女声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林晚晚费力地抬眼，看见陆小兰挑着门帘进来，枣红色的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花布衫，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 —— 那信封的样式，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电报。是陆建军寄来的离婚电报。
前世就是这封电报，让她抱着最后一丝念想追问陆建军，却被他一句 “你我本是包办婚姻，如今我在部队提了干，该找个能并肩作战的战友” 怼得哑口无言。后来她留在陆家，被陆母王春花当牛做马，白天上工挣工分，晚上伺候瘫痪的婆婆（其实是王春花装病），最后积劳成疾，三十五岁就咳着血死在这张土炕上，死的时候，连口热粥都没喝上。
而她那个亲妹妹林芳芳，顶替了她本该留城的名额，嫁给了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的前夫陆建军，娶了文工团的女兵，一路升到团长，风光无限；就连眼前这个尖酸刻薄的小姑子陆小兰，也靠着陆建军的关系，在公社小学谋了个代课老师的差事，再也不用跟泥土地打交道。
只有她，林晚晚，像块被榨干了油的灯芯，悄无声息地灭了。
可现在，她回来了。回到了二十岁，回到了收到离婚电报的这一天，回到了还没被陆家彻底拖垮的时候。
“看什么看？” 陆小兰被她看得发毛，把电报 “啪” 地拍在炕边的矮桌上，“我哥的电报，你自己看！他说了，跟你这门亲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现在他在部队有前途，不能被你这个‘乡下媳妇’拖累，让你赶紧签了离婚回执，别耽误他！”
林晚晚的目光落在电报上，那熟悉的字迹，前世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心。可现在再看，心里只剩一片冰凉的清明。她撑着炕沿，想坐起来，却因为虚弱晃了晃，陆小兰不仅没扶，还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她碰脏了衣服。
“怎么？不敢看？” 陆小兰嗤笑一声，弯腰拿起电报，故意念得大声，“‘晚晚同志，吾辈军人当以家国为重，你我情分己尽，望速办离婚手续，勿再纠缠。陆建军’—— 听见没？我哥都跟你说‘勿再纠缠’了，你还赖在我们陆家炕上干啥？占着茅坑不拉屎！”
“纠缠？” 林晚晚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带着一股陆小兰从没听过的冷意，“陆小兰，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两年我在陆家，是我纠缠你们，还是你们陆家把我当牲口使唤？”
陆小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林晚晚会反驳。她反应过来，立刻拔高了声音：“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妈天天给你做红薯粥，我哥每个月都寄钱回来，你还不知足？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连个蛋都下不了，我哥能跟你离婚？”
“红薯粥？” 林晚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嘲讽，“是每天掺着大半锅水，能照见人影的红薯粥？还是我上工挣的十个工分，全被你妈扣下来，给你攒着买的确良衬衫的红薯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小兰身上那件半旧的花布衫，精准地戳中她的痛处：“还有你哥寄的钱，上个月是不是寄了二十块？你妈给你买了双新皮鞋，给你哥织了件毛衣，轮到我，就只有两尺布票，让我自己缝补破衣服 —— 这些事，你要我去公社跟干部说说吗？”
陆小兰的脸 “唰” 地红了，又青又白，跟调色盘似的。她没想到林晚晚居然把这些账记得这么清楚，以前不管她怎么说，林晚晚都是低着头不吭声，今天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你、你别血口喷人！” 陆小兰强撑着辩解，“那钱是我妈替你存着的，怕你乱花！还有布票，你一个乡下媳妇，穿那么好干啥？能当饭吃？”
“不能当饭吃，却能当人看。” 林晚晚慢慢坐首了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咳血的痕迹还在嘴角，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燃起来的一簇火，“陆小兰，我跟你哥离婚，不是因为我配不上他，是因为你们陆家，配不上我林晚晚这两年的付出。”
她伸手指向桌上的电报：“离婚可以，回执我签。但你得跟你妈说清楚，我在陆家这两年挣的工分，还有我娘家带来的那只木箱，还有我自己织的三件毛衣，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明天我就搬走，一样都不能少。”
陆小兰彻底懵了。她本来是来耀武扬威，看林晚晚哭哭啼啼求复合的，怎么反倒被林晚晚拿捏住了？她张了张嘴，想再骂几句，可对上林晚晚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王春花的声音：“小兰，跟她废话啥？让她赶紧签字，别耽误你哥的大事！”
陆小兰像是找到了靠山，立刻拔高了声音：“听见没？我妈让你赶紧签！你要是不签，我哥就能让公社干部来押着你签，到时候你更丢人！”
林晚晚没理会她的威胁，目光落在矮桌的抽屉上：“笔和印泥呢？”
“你还真签啊？” 陆小兰愣住了，下意识地从抽屉里拿出半截铅笔和一小块印泥，放在她面前。
林晚晚接过铅笔，手指因为虚弱有些发抖，可落笔的时候却异常坚定。“林晚晚” 三个字，一笔一划，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在纸上刻下了她与陆家彻底决裂的誓言。签完字，她又拿起印泥，按了个清晰的指印，然后把回执推到陆小兰面前。
“拿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告诉陆建军，从今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无瓜葛。也告诉王春花，明天我来拿我的东西，要是少了一样，我就去公社告你们侵占私人财产。”
陆小兰看着那张签了字的回执，又看了看林晚晚苍白却坚定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慌忙拿起回执，转身就往门外跑，连门帘都忘了放下来，寒风 “呼” 地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林晚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门外漫天的飞雪，轻轻闭上了眼睛。前世的痛苦还在骨髓里隐隐作痛，可更多的是重生的庆幸 —— 她终于有机会，重新活一次了。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不要再被道德绑架，不要再为了不值得的人消耗自己。她要抓住即将到来的高考机会，要靠自己的知识改变命运，要让那些亏欠她、轻视她的人，将来都只能仰着头看她。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林晚晚的心里，却有一簇火苗，正慢慢燃起来，越来越旺，照亮了她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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