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吴公馆温柔地包裹。白日里国防部的喧嚣、街头的暗流，似乎都被隔绝在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之外。然而，在这片静谧之下，书房，却成了整座宅邸中最为紧张和隐秘的所在。
吴石反手轻轻锁上书房那扇坚实的橡木门，甚至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锁舌是否完全卡入锁扣。确认无误后，他才转身，面对着这间熟悉的、充满了书卷气息的房间，眼神却变得格外锐利和专注。
他首先走向靠墙而立的那排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这些书柜是他特意定制的，除了存放书籍，还暗藏玄机。他伸出手，在书柜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雕花装饰处轻轻一按，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嗒”声，其中一扇书柜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夹层空间。
里面空间不大，但干燥、隐蔽。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台至关重要的飞歌牌短波收音机放了进去，接上早己预留好的隐蔽电源线。这是他与外界真实声音、与信仰源头联系的桥梁，绝不能有失。
合上书柜，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破绽。他接着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封面己经有些磨损的《孙子兵法》。这本书是他军人生涯的常备读物，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反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他熟练地翻开书页，在中间偏后的部分，有一个被精心掏空的凹槽。他将那本灰蓝色封皮的《论联合政府》仔细地放了进去，大小正好，再将上下书页合拢，轻轻抚平。这本指引他方向的著作，就这样隐匿在了“兵者诡道”的古老智慧之下，成了他独自品读的“兵法”真义。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书桌前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始工作。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更衬得书房里一片死寂。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在这寂静中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在提醒着他此刻身份的双重性与所处的险境。
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脚步声。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然后才渐渐远去。
是妻子王碧奎。
吴石握着钢笔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如何能察觉不到？近来，他深夜独锁书房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妻子虽从未出声询问，但那偶尔停留在书房门外的脚步，那欲言又止的沉默，以及白天看向他时，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都像无形的针，一下下刺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这些异常的举动，定然让她心生不安，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悬心。她是个传统的女性，所求的不过是丈夫的平安和家庭的安稳。而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却注定要将她和这个家，拖入未知的风险与动荡之中。
愧疚，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他欠她一个解释，一个安稳的未来。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仲坚，”是王碧奎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没休息吗？我给你热了杯牛奶。”
吴石深吸一口气，将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收敛干净，起身打开了房门。
王碧奎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她穿着一件素色的睡衣，外面披着薄外套，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
“这么晚了，别熬太深。”她将牛奶递给他，目光快速而隐晦地扫过书房内部——书桌上摊开的普通文件，整齐的书架，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但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吴石接过温热的牛奶，杯壁传来的暖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还有些档案要整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王碧奎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轻声叮嘱：“那……你也早点歇着。”她转身欲走，脚步却又停住，背对着他，沉默了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夜里凉，记得披件衣服。”
说完，她便快步离开了，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昏暗光线里。
吴石端着那杯牛奶，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妻子那强作镇定下的担忧，那默默关怀背后的恐惧，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
他关上门，走回书桌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王碧奎不知何时，为他留下了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柔和黄光的台灯。这盏灯不像书房主灯那样明亮刺眼，光线温暖而局限，只照亮书桌这一小片区域，仿佛在无边黑暗中，为他独留了一隅安宁与陪伴。
看着那盏灯，吴石坚硬的心防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他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他独自奋战于这间密室的深夜里，妻子便是借着这样一盏小灯的光亮，在隔壁房间辗转反侧，为他悬着一颗心，却又不敢打扰，只能以这种方式，默默守候。
他走到那盏小灯前，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微热的灯罩，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碧奎……” 他在心中默念，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宣之于口的歉意与柔情，“委屈你了……再等等，再耐心等等。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我一定……一定给你和孩子们，一个真正安稳太平的日子。”
这是他对妻子的承诺，也是支撑他在这条隐秘战线上继续走下去的、最柔软却最坚韧的力量之一。
窗外，雨声未歇。书房内，一盏孤灯，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身影，与门外那盏默默守候的小灯，共同构成了这沉沉黑夜中，一幅无声却充满张力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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