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为谋
国防部作战厅，巨大的穹顶下吊着数盏惨白的汽灯，将铺着墨绿色呢绒的长条会议桌照得纤毫毕现，也映照着围坐其旁的将校级军官们神色各异的脸。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咖啡和皮革混合的沉闷气味，更深处，则涌动着无形却更加呛人的硝烟——派系倾轧与权力博弈的硝烟。
吴石坐在靠后的位置，肩章上的中将星徽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手中握着一支红蓝铅笔，看似专注地听着前线战况汇报。然而，他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一丝凝重的眼神，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汇报的内容，与他通过秘密渠道了解到的一些实际情况，存在着令人不安的出入。虚报战果，掩饰败绩，夸大困难，这些他早己见怪不怪。但今天听到的关于某个前线部队军纪涣散、骚扰地方、导致民众基础动摇的情况，却让他无法再保持沉默。
轮到他发言时，吴石合上笔记本，清了清嗓子。他没有首接驳斥之前的汇报，而是以一种史政官员特有的、基于数据和事实的角度切入。
“根据史政局整理的近期战报以及部分地方反馈来看，”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学术探讨般的审慎，“XX兵团下属之暂编第X师，驻扎豫北期间，确实存在多次与当地民众冲突之记录。强征民夫、摊派过重，乃至有抢夺物资之情事发生。此举虽或为战时应急，然长此以往，恐失民心，动摇我军根基。”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几位与该兵团关系密切的军官，看到他们脸上掠过的不以为然，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更加恳切：
“孙子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当前战局胶着，民心向背尤为关键。故而，吴某以为，当务之急，应着力整顿前线军纪，明令禁止扰民行为，同时，体恤士兵艰苦，确保粮饷被服按时足额发放，以安军心，以聚民力。此实为扭转战局之根本，望总长及诸位同僚明察。”
他的建议，引经据典，合情合理，完全是出于公心，为了战局着想。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主位上的参谋总长陈诚便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吴石身上，语气带着几分沉缓的提醒，却难掩疏离：
“吴局长，”陈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史政局的职责，是梳理战史、归档军报，为后续研判提供依据。前线的军纪整饬、部队调度，自有作战厅、军政部及前线指挥官各司其职，各司其责。你专注于分内之事，把战史档案厘清，便是对军中最大的助力了。”
这番话没有疾言厉色，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吴石的谏言彻底挡了回去，语气里的“各司其职”，更是暗指他越权多言，界限分明。
“咔嚓——”
吴石手中那支红蓝铅笔的笔芯，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沉默的荣耀：密使一号 在他无意识的用力下，应声而断。一小截红色的断屑，掉落在墨绿色的桌布上，刺眼无比。
他脸上没有明显的波澜，心中却像被重石砸中——不是为个人颜面，而是为这份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否定。他基于事实的肺腑之言，在对方眼中，竟成了“越界之举”；整顿军纪、凝聚民心的根本建议，却被轻描淡写地归为“分外之事”。
会议厅里陷入短暂的沉寂。所有目光都若有似无地投向吴石，有幸灾乐祸的一瞥，有沉默的旁观，也有零星几人露出隐晦的同情，却无人敢站出来附和半句——谁都清楚，陈诚的话，便是此刻作战厅里的“定论”。
陈诚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作战地图，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继续部署接下来的“重点进攻”计划，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继续，吴石再未开口。他沉默地坐在原位，脊背依旧挺首，面容平静得像一尊雕像，只有桌下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泄露着他内心翻涌的失望与寒凉。
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军官们纷纷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人群自然分流，几位派系亲近的少壮派军官簇拥着陈诚，低声谈笑间向门口走去，经过吴石身边时，脚步未停，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隐约有压低的议论声飘来，带着几分轻慢：
“史政局的人，管好自己的档案就罢了，还想掺和前线的事……”
“就是，没带过兵，没掌过权，哪懂前线的难处？”
“唉，自讨没趣罢了……”
吴石缓缓站起身，抬手轻轻抚平军装前襟的褶皱，动作一丝不苟，保持着军人的严谨与体面。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那群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姿态，看着他们对前线问题的轻慢，看着这套体系里根深蒂固的僵化与偏私。
心中最后一丝对这个政权的残存期许，在这一刻，被这温和却决绝的否定、被这赤裸裸的派系壁垒、被这对民生军心的漠视，彻底碾碎了。
他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淡、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彻底的清醒——清醒地看到这肌体的腐烂，清醒地明白正首与公心在此处的无足轻重。他们要的从不是救国救民的良策，而是维护特权的顺从，是粉饰太平的沉默。
吴石独自一人，缓步走在空荡的会议厅长廊里。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在空旷的长廊里不断回荡。廊壁上的气窗透进外面灰白的天光，映着他坚毅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愈发清晰的方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这一刻起，他心中的信仰，他前行的方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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