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西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南京的梧桐树才刚抽出些许嫩芽，料峭的寒风依旧在街巷间穿梭，带着冬日未能散尽的寒意。
吴石的书房，夜深人静时，便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可能的窥探。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铜座的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桌一隅，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鬼祟。
书桌中央，摆放着一台新购置的飞歌牌短波收音机。这在当时是稀罕物，也是敏感物。吴石对外宣称的理由是“研究共党宣传策略，知己知彼”，这个借口冠冕堂皇，放在史政局局长身上，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仍需极度谨慎。
此刻，收音机正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吴石戴着耳机，神情凝重，右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调频旋钮。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而危险的仪式。吴韶成，他那十九岁的儿子，坐在一旁的矮凳上，面前摊开一个普通的练习本，手中握着钢笔，屏息凝神，准备记录。
杂音渐弱，一个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女声，穿透了电波的干扰，断断续续地传来：
“……解放区……实行减租减息……保障农民权益……”
“……我军官兵平等，同甘共苦……是为人民服务的队伍……”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民主建国……”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吴石的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他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微舒展。这些话语，与他日常在国防部听到的“戡乱”、“剿匪”宣传，与他亲眼所见的接收乱象、军中腐败，形成了尖锐而刺痛的对立。
“记下来，”吴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减租减息’，‘官兵平等’。”
吴韶成赶紧低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少年人的心性是敏感的，他虽然不完全理解这些词语背后深层的政治含义，但却能感受到父亲不同寻常的郑重，以及这间密闭书房里弥漫的紧张气氛。
广播还在继续，介绍着解放区的生产建设、民众生活。吴石听着，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上海街头抢米的民众，南京军需处前哀嚎的伤兵，还有毛人凤公馆夜里传来的呵斥声。一边是广播里描绘的“平等”、“服务”，沉默的荣耀：密使一号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沉默的荣耀：密使一号最新章节随便看！一边是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特权”与“掠夺”。这种对比，如此鲜明，如此残酷。
一段广播结束，进入了音乐间歇。吴石缓缓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旋律激昂的《太行山上》——这是国统区也能收听到的合法频道，用作掩护。
“爸，”吴韶成抬起头，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探寻，他指着本子上记录的“官兵平等”西个字，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首率，“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当官的真的能和当兵的一样？”
吴石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收音机旁，宽厚的手掌轻轻着那冰冷而光滑的木制外壳。收音机仿佛一个潘多拉魔盒，既带来了禁忌的“微光”，也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他想起桂南会战时，他与士兵们一同蹲在战壕里啃着硬邦邦的干粮；也想起如今国防部里，那些高级将领们盛宴不断，觥筹交错。他想起了士兵李二牛憨厚的笑容和未竟的愿望；也想起了别墅里那些被瓜分的金条古董。
良久，他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稚嫩而认真的脸庞上。他没有首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撩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窗外，是南京沉寂的夜。远处街角，依稀可见几个蜷缩在屋檐下的黑影，那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更远处，城市的电力尚未完全恢复，大片区域依旧沉浸在黑暗中。
“韶成，”吴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沉重，“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才缓缓说道：“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再看看身边的人在做什么……就知道，谁的话更可能……是真的。”
这句话，像是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吴韶成的心田。它也像是一把钥匙，进一步打开了吴石自己心中那扇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门。那收音机里传出的，不仅仅是电波信号，更是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刺破这沉沦世界的重重迷雾。
吴石重新拉紧窗帘，将寒冷的夜色与可能的危险一并隔绝在外。他看了一眼那台沉默的收音机，眼神复杂。他知道，从打开它的那一刻起，有些路，或许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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