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颐和路公馆区的何遂宅邸,在春末的午后显得格外宁静。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青砖灰瓦,庭院里几株晚开的玉兰树上还缀着些残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与外界的纷乱仿佛是两个世界。
吴石应约而来,脚步踏在鹅卵石小径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与何遂是多年旧识,深知这位老友虽身居高位(立法委员),但思想开明,交友广阔,家中常有名流雅士、各界贤达汇聚。今日前来,吴石本只想暂时抛开史政局那些令人窒息的档案和国防部里虚伪的应酬,寻片刻清静。
何遂亲自在客厅门口迎他,一身宽松的棉麻长衫,笑容温煦。“仲坚来了,快请进,就等你了。”
客厅内,红木茶几上己沏好了上好的龙井,茶香袅袅。让吴石略感意外的是,沙发上还坐着一位熟人——同乡兼老友吴仲禧。吴仲禧穿着便装,面容较之前些日子见面时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尘与倦色。
“仲禧兄?你何时回的南京?”吴石惊喜地走上前。吴仲禧常在各地走动,消息灵通,与他交谈总能获知一些前线或地方的实情。
吴仲禧起身,与吴石用力地握了握手,笑容里带着老朋友间的熟稔:“刚回来没多久,听说你也在南京,特地来何公这里碰碰运气,果然等着了。”
三人寒暄落座,何遂挥退了侍从,亲自执壶斟茶。起初,话题无非是些旧事回忆、家长里短,气氛轻松融洽。窗外阳光透过格栅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杯温热的茶水下肚,吴石感觉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气似乎稍稍纾解了一些。
然而,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时局,转到吴仲禧近期的见闻时,客厅里那派闲适的氛围渐渐变了味道。
吴仲禧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淡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不瞒二位,我这次从北边几个驻地回来,所见所闻,实在是……令人心寒。”
吴石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前线士兵,那是真的苦啊。”吴仲禧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痛惜,“说是缺粮少弹,绝非虚言。我亲眼看见,有些部队的士兵,一天只能喝上两顿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军装破得遮不住体。子弹按颗数着发,重武器更是老旧不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郁:“可你们猜,上头的军官们在干什么?层层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拿着弟兄们卖命的钱,在后方倒卖物资,囤积居奇。甚至……还有人偷偷把军粮卖给黑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饿肚子!”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是吴石的茶杯底座与托盘碰撞发出的声音。他听得入了神,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关节泛白。吴仲禧描述的景象,与他脑海中上海别墅里那些金条的光芒、南京街头伤兵绝望的眼神,迅速重叠、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荒谬而残酷的图景。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失望和悲凉,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那些在桂南会战、在无数大小战役中倒下的士兵身影,那些曾经响亮的口号与信念,在这一刻,都被这赤裸裸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样的军队,打不了胜仗!国民党不亡,简首没天理!”
话音刚落,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鸟鸣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吸走了。吴石自己也愣住了,他猛地收声,心脏骤然紧缩,一股寒意从脊椎首窜而上。他下意识地看向何遂,又看向吴仲禧,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激愤之下,说了何等大逆不道、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话!
他怎么能……怎么能在这里,在两位虽为老友但政治立场未必完全一致的人面前,吐出如此诛心之论?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内里的衬衣。
何遂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诧或惶恐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慢条斯理地往吴石面前那只微微晃动的茶杯里续上热水,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然后,他放下茶壶,端起自己的茶杯,朝着吴石的方向微微一举,目光深邃,语气平静得近乎叹息:
“仲坚啊……” 他轻轻唤了一声吴石的表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理解和沉重的意味,“这世上,看得清楚、心里明白的人……不止你一个。”
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这样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吴石心中的冰封与惊惧。
吴石猛地抬头,看向何遂,又看向对面同样神色凝重、却并无意外之色的吴仲禧。
三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却在那一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那份相同的无奈,相同的痛心,以及对眼前这个党国、这支军队、这个时局,深切的失望与忧患。
原来,他并非独行。
原来,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营垒内部,清醒而痛苦的心灵,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何遂举着的茶杯,没有放下,就那样悬在空中,像一个无言的邀约,又像一个沉重的确认。吴石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也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滚烫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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