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的早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脏污。吴石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色长衫，戴了顶普通的毡帽，刻意掩去了军人的挺拔姿态，独自一人走出了国防部大院。他需要离开那些堆积如山的档案和令人窒息的会议，需要亲眼看看这座都城真实的脉搏，而非仅仅透过报告上的数字和官方的辞令。
他没有叫车，也没有让副官跟随，只是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风吹在脸上，依旧带着料峭。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开着门，但顾客寥寥，伙计们倚在门口，神情恹恹。偶尔有报童奔跑着叫卖，声音尖锐地刺破沉闷的空气：“看报看报！最新战况！戡乱大捷！”
吴石买了一份报纸，目光扫过头版那夸大其词的“捷报”和角落里小幅报道的物价飞涨消息，随手将报纸卷起，眉头锁得更紧。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这里靠近联勤总部的一处军需供应站。远远地，他就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夹杂着激动的叫嚷和隐约的哭泣。
他的心微微一沉，加快了脚步。
转过街角，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军需站那扇紧闭的铁灰色大门前，黑压压地围聚着数十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穿着破旧不堪、沾满污渍的军装，许多人身上都带着明显的伤残——有的拄着粗糙的木拐，空荡荡的裤管在寒风中飘荡；有的手臂用肮脏的绷带吊在胸前；有的脸上留着狰狞的疤痕，双目空洞。他们是伤兵，是被战争遗弃在后方，此刻正为生存而挣扎的人。
人群激动地拥挤着，朝着大门的方向发出悲愤的呐喊：
“发放抚恤金！我们要活命！”
“老子在前线丢了条腿，你们连口饭都不给吗？”
“当官的黑心肝！克扣我们的卖命钱！”
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几个面色冷漠的卫兵持枪挡在门前，用力推搡着试图靠近的伤兵，呵斥道：“滚开！都滚开！再闹事把你们都抓起来！”
吴石站在人群外围，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他看着那些残缺的身体，那些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仿佛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看到了那些倒在冲锋路上的年轻生命。他们曾经是“最可爱的人”，如今却成了被弃若敝履的累赘。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从街道另一端响起。一辆黑色的美制小轿车，不顾前方拥堵的人群，蛮横地按着喇叭，试图强行通过。
人群被惊动，骚动起来。伤兵们更加激动，有人拍打着车窗，有人拦在车前。
轿车被迫停下。后座车窗摇下，探出一张油光满面、带着不耐烦神色的脸——正是掌管此处分站的一位军需处长，吴石在国防部的会议上见过他几次。
“干什么？都想造反吗？滚开！”处长厉声呵斥，语气居高临下。
“处长！处长您行行好！我们的抚恤金……”一个失去右臂的士兵，用仅存的左手扒住车窗，哀声恳求，他空荡的袖管在风中无助地晃动。
那处长嫌恶地皱紧眉头，仿佛怕被那脏污的袖管碰到，猛地对司机吼道：“开车！撞开他们！”
司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踩下了油门。轿车猛地向前一窜！
“啊——！”一声痛呼。
那名断臂士兵猝不及防，被车头带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他的拐杖飞了出去，身体因剧痛而蜷缩起来，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轿车只是稍微停顿，随即竟想绕过他继续前行！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吴石的心上。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住手！”他发出一声低吼，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
他挤开人群，快步来到那名倒地的士兵身边，蹲下身，小心地扶住他的肩膀。“兄弟，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微微发颤。
士兵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土、泪水和痛苦，他看着吴石，虽然不是军官打扮，但那关切的眼神和沉稳的气度让他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爆发出来，他指着那辆己经开出几米远的轿车，带着哭腔嘶喊道：
“我们在前线卖命……丢了手，丢了脚……他们、他们在后方搂钱！坐小汽车！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啊！天理何在啊！！”
这泣血的控诉，像重锤般敲击着吴石的耳膜，震得他心神俱颤。
他想起了桂南会战，想起了昆仑关下，那些喊着“保卫国土”、迎着炮火冲锋的士兵。他们中的许多人，像眼前的这位一样，永远留在了那里，或者带着残缺的身体归来。他们相信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
可现实呢？
现实是上海别墅里瓜分的金条，是国防部里高谈阔论的官僚，是克扣的军饷，是眼前这扬长而去的汽车，和这被弃于街头的血泪！
吴石的眼睛红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翻涌的杀意。他默默地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一叠还带着体温的银元，塞到那名断臂士兵唯一的手中。
“兄弟，先拿着……去看伤，买点吃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士兵愣住了，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元，又看看吴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吴石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的街角，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
最后一丝对所谓“党国”的幻想，最后一点残存的、基于过往荣誉的信念，在这一刻，随着那汽车扬起的尘埃，彻底消散了。
风中，似乎还回荡着士兵悲怆的哭骂和周围伤兵们绝望的呐喊。吴石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这条路，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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