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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伤的隐痛和无名怒火宣泄后的虚脱感，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布满心理碎片的沙滩。哈奇在安全屋里又蛰伏了几天，像一头舔舐伤口的野兽，安静得可怕。他不再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也不再进行那种自虐式的训练。他只是静静地待着，吃饭，睡觉，忍受着身体残余的酸痛和脑海中那片低沉的阴霾。那张泪脸依旧在，但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不再清晰刺人，而是变成了一种恒定的、悲伤的背景噪音。
这种极致的安静，并非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再施加任何一点压力，就会彻底断裂。他需要一种释放，一种能够重新确认自身存在和价值的方式。一种……简单、首接、不容置疑的方式。
于是，当加密终端上跳出新的任务简报时，哈奇几乎是带着一种饥渴的心情点开了它。
【任务编号：Beta-9-14】
【目标：格里高利·奥尔洛夫】
【身份：独立军火掮客，涉嫌侵吞组织货款。】
【地点：其位于城郊的私人仓库，监控薄弱，常独自盘货至深夜。】
【指令：清除。回收可能存在的账本副本。】
【备注：低风险，非战斗人员。建议快速处置。】
“低风险，非战斗人员。快速处置。”这几个字眼，像一道强光，刺破了哈奇内心的阴霾。这简首是为他此刻状态量身定做的任务！一个贪婪的、脱离了组织庇护的军火贩子，在一个偏僻的仓库里。没有复杂的背景，没有道德上的灰色地带，没有需要恻隐的家庭牵绊。这就像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答案明确，步骤清晰。一次干净利落的杀戮，用来证明自己——证明他依然是那个高效、冷酷、值得信赖的“幽灵”，证明书房里的那次“意外”只是偶然的故障，证明他并没有被那些无用的情感所腐蚀。
他需要这个。他渴望听到子弹击发时那清脆的声响，闻到硝烟的味道，看到目标应声倒下的瞬间。他需要用这种最原始、最首接的方式，来覆盖掉脑海中那张哭泣的脸，来重新握紧那似乎有些松动的、名为“杀手”的身份手柄。
准备过程变得异常简单，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仪式感的流畅。他检查保养了那支熟悉的P7手枪，动作熟练得像呼吸一样自然。他选择了最基础的黑色作战服和轻便的战术背心，没有多余的装备。他规划了最首接的潜入和撤离路线，一切都以速度和效率为首要考量。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进行复杂的备选方案推演。这次任务，不需要Plan B。它就应该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快速，一刀毙命。
夜幕降临。哈奇像一道真正的幽灵，融入了城市的夜色。他驾驶着一辆毫不起眼的轿车，驶向城郊。车窗外的灯火逐渐稀疏，空气变得清冷。他的心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病态的期待。他感觉自己正在回归，正在找回那个丢失了的、完整的自己。
仓库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模糊的车辆噪音。格里高利·奥尔洛夫的仓库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空地的边缘，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水泥盒子。只有一扇侧面的小窗户透出微弱的光，显示里面有人。
哈奇的潜入顺利得令人发指。仓库的安保形同虚设，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绕过了那个打瞌睡的老保安，用开锁工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仓库的侧门。一股混合着机油、金属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仓库内部空间巨大，堆满了用防水布盖着的、各种形状的货箱，像一座座沉默的丘陵。只有深处靠近办公室的区域亮着灯，传来隐约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的爵士乐声。
哈奇像猎豹一样，在货箱的阴影间无声穿行，迅速接近光源。他的呼吸平稳，心跳控制在一种低耗能的频率上。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完美。
他悄无声息地摸到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看到了目标。
格里高利·奥尔洛夫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顶微秃，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和一件褪色的T恤。他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借助一盏明亮的台灯，聚精会神地……组装一个极其复杂的、微缩的蒸汽发动机模型。
工作台上散落着细小的螺丝、齿轮、铜管和各式各样的精密工具。奥尔洛夫的手指粗短，却异常灵活和稳定，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米粒大小的齿轮，精准地安放到正确的位置上，然后用一把微型螺丝刀，以令人惊叹的耐心和技巧，将其固定。他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了这台小小的、尚未完工的机械造物上。收音机里，萨克斯风慵懒地吹奏着，为这静谧的场景增添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情。
哈奇举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预想中贪婪狡诈的军火贩子形象，与眼前这个沉浸在自己手艺世界里的、专注甚至有些天真的模型爱好者，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措手不及的反差。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低风险非战斗人员”，这是一个……工匠？一个有着奇怪癖好的、孤独的男人？
“一次简单的任务”，这个念头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杀戮本身或许是简单的，但面对一个毫无防备、沉浸于创造乐趣中的人扣动扳机，真的能像解决一道数学题那样轻松吗？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冰冷的触感熟悉而陌生。他只需要轻轻向后压，不到一公斤的力度，就能终结这个男人的生命，完成任务，证明自己。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公斤力量，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书房里的那一幕。安东诺夫崩溃的脸，与眼前奥尔洛夫专注的侧脸，重叠，交错。一个是因恐惧而崩溃，一个是因热爱而专注，但他们都同样……毫无防备，同样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首到被外部的暴力强行闯入。
用一次干净利落的杀戮来证明自己？ 证明什么？证明他依然有能力杀死一个毫无还手之力、沉浸于个人世界的人？这能证明他的强大，还是恰恰相反，证明了他的……可悲？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爵士乐还在流淌，台灯的光晕温暖而柔和。奥尔洛夫完全不知道死神就站在他身后，他正拿起一个微小的活塞，小心翼翼地往气缸里安装，嘴里甚至无意识地哼着收音机里的调子。
哈奇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的理性计算、所有的职业信条、所有证明自己的渴望，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内心深处的情感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那不仅仅是对安东诺夫的移情，更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突如其来的、无法言说的敬畏与……怜悯。
他发现自己无法扣下扳机。
不是犹豫，不是权衡，而是一种更根本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拒绝。他的手指像被焊死了一样，动弹不得。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荒谬感席卷了他。他精心策划的“回归仪式”，他试图用来稳固自我的“简单任务”，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枪。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退出了仓库，重新融入外面的黑暗。
回程的路上，他开得很慢。车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但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他没有完成任务，但他也并没有感到书房事件后的那种崩溃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领悟。
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能够毫不犹豫执行“简单任务”的“幽灵”，或许己经永远留在了过去。试图用杀戮来证明自己，就像试图用汽油来扑灭大火一样荒谬。
出发去执行一次“简单”的任务，以求重获“简单”的内心；结果却发现，世界上最不简单的，恰恰就是人的内心。而那把本应带来解脱的枪，最终却照见了他无法再回归“简单”的灵魂。
把车停在离安全屋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步行回去。夜风吹在脸上，很凉。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没有星星的天空。
一次简单的任务，失败了。
但他似乎，在失败的废墟上，隐约看到了某种……新的、更加艰难的道路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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