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的硝烟并未完全散去，它像一层油腻的灰尘，覆盖在史密斯家日常生活的每一件物品上。哈奇与艾莉森陷入了冰冷的休战状态，对话仅限于“盐递给我”和“水电费交了”这类必要事务。那种试图维持“正常”的努力，如今显得更加力不从心，仿佛在裂痕上贴了一张薄纸，双方都心知肚明，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正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在一个周三的深夜，亚伦和玛蒂尔达早己睡下，艾莉森也在卧室假装入睡，哈奇独自坐在书房（其实只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备用卧室）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前。窗外，橡树坡万籁俱寂，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声，提醒着这个世界仍在按部就班地运转。他刚结束与“理发师”组织一次令人疲惫的加密通讯，内容是确认下一笔“债务”的支付渠道。虚拟世界里的刀光剑影，与眼前物理世界的死寂平庸，形成一种荒谬的割裂感。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一种突如其来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浏览器的搜索栏里，敲下了一个他以为早己遗忘的名字——那个叛徒的名字。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一种无聊的好奇，一种对过去某个未解之谜的随意瞥视，就像人们会偶尔搜索小学同学的名字一样。但他内心深处明白，这远非如此。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比较，一种在自身价值感跌入谷底时，试图通过窥探另一个选择所通往的平行人生，来确认自身存在意义的危险尝试。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一个专业的商业信息网站链接。叛徒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某新兴科技公司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哈奇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重名。他点开了公司官网。
页面设计现代而简洁，充满了代表创新和未来的蓝色与白色。首页轮播图上，正是那个叛徒——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成功企业家了——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站在明亮的发布会讲台后，面带自信的微笑，向台下看不见的观众阐述着公司的愿景。他看起来比几年前哈奇在雨夜中见到时更加年轻，更加意气风发，岁月似乎只在他身上留下了成功的印记，而非磨损。
哈奇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电脑屏幕反光中自己模糊的影像：一个穿着廉价家居服，眼角爬满细纹，头发有些凌乱，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中年男人。他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被那对比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浏览网页。“年度创新企业家”、“行业颠覆者”、“慈善基金会理事”……奖项和荣誉列了长长一串。一篇财经媒体的深度报道详细描述了他的“传奇”经历：如何带着一个绝佳的商业创意和核心团队离开原公司（报道中委婉地处理了“叛徒”这个不光彩的起点），克服重重困难，最终获得风险投资青睐，将公司带领至行业新高度。报道中甚至提到了他那“感人至深”的家庭故事，配图是他在一次慈善晚宴上，小人物之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小人物之怒最新章节随便看！与妻子（正是雨夜中他苦苦哀求哈奇放过的那位）携手同行，笑容温婉优雅。
更成功了。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哈奇的心脏。他不仅活了下来，不仅获得了平静，他还取得了哈奇在“正常”世界里永远无法企及的、辉煌夺目的成功。那个雨夜，哈奇放走的不仅仅是一个忏悔的灵魂，他放走的，是一个未来的商业巨头，一个社会栋梁，一个家庭美满的模范男人。而哈奇自己，却因为那一刻的“恻隐之心”，踏上了这条充满谎言、债务、家庭危机和潜在杀机的流亡之路。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有荒谬感：他，曾经的“幽灵”，一个决定他人生死的人，此刻却像一个失败的仰慕者，在深夜偷偷窥视着放过一马的目标的辉煌人生。有冰冷的嫉妒：不是嫉妒他的财富，而是嫉妒那种坦荡的成功，那种可以暴露在阳光下的成就和被社会认可的价值。而他自己，所有的“功绩”都埋藏在黑暗里，所有的“价值”都体现在如何更好地隐藏自己。
但最强烈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存在性焦虑。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扣动了扳机呢？这个如今风光无限的企业家早己化为枯骨，他的公司不会存在，那些员工将有不同的命运，他的妻子孩子会沉浸在悲伤中……而他自己，哈奇，可能会继续是组织里高效的“幽灵”，积累着更多的财富和罪孽，或许最终在某次任务中死去，或许……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退休”，但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橡树坡，为一个乡村俱乐部的会费与妻子争吵。
哪一种人生更有价值？哪一种选择才是“正确”的？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却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他意识到，他放过的不仅仅是那个叛徒，他同时也扼杀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那个冷酷到底、或许更“成功”的顶级杀手“幽灵”。
他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虚脱。电脑屏幕上成功企业家的笑脸，像是对他当下落魄处境最无情的嘲讽。他试图在“正常”世界里寻找意义和安宁，却发现这里衡量成功的标尺如此单一而残酷，而他在这个标尺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甚至无法像那个叛徒一样，用财富和社会地位来弥补对家庭的亏欠，他带给家庭的，只有秘密、危险和拮据。
这次看似偶然的网络搜索，成了一次残酷的心理拷问。它没有带来任何答案，只带来了更多、更尖锐的问题，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刻的自我否定。他关掉网页，清空了浏览记录，像一个偷窥者匆忙掩盖痕迹。但屏幕上那张自信的笑脸，己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橡树坡沉睡的、秩序井然的街道。此刻，这一切在他眼中不再代表宁静，而是代表一种他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平庸的牢笼。那个叛徒的成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选择的这条路，最终通往的或许不是救赎，而是另一种形式、更加难以忍受的虚无和失败。
鬼使神差的搜索之后，哈奇·史密斯，这个曾经的“幽灵”，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他脚下的土地，似乎正在加速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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