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的荧光在黑暗中熄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缓缓闭上。书房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橡树坡午夜稀疏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哈奇没有动，依旧深陷在旧扶手椅里，仿佛被刚才所见的一切抽走了脊椎。
那个叛徒——不，那个成功企业家——的笑容，像一枚烧红的烙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即使闭眼也清晰可见。那不是简单的嫉妒，嫉妒的对象至少还在同一个价值体系内。这是一种更深层、更彻底的东西：自我厌恶。它像一股浓稠、冰冷的原油，从心底最深处汩汩涌出，迅速淹没了他。
他试图在两条路上都取得成功，结果却发现，自己在这两条路上都成了一个可悲的异类，一个找不到归属的流浪者。
在杀手这条路上，他失败了。
一个真正“成功”的杀手，应该像一台完美的机器。没有怜悯，没有犹豫，没有那些该死的、在错误时刻涌起的“恻隐之心”。组织里那些传奇人物，他们冷酷、高效，像完成一件艺术品一样完成每一次清除，然后拿着丰厚的报酬，在某个热带小岛享受人生，或者继续挑战下一个更高难度的目标。他们从未怀疑，从未动摇。
而他呢？他在最关键的任务上，因为目标那几滴廉价的眼泪和一张家庭照片，就动了那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他违背了命令，放走了目标，也亲手葬送了自己作为“幽灵”的职业生涯。在杀手的世界里，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业余的、软弱的表现。他是一个失败的杀手，一个因为“心不够硬”而被淘汰出局的残次品。
于是，他逃到了“正常”的世界，渴望被它的规则所接纳，渴望用平凡来洗涤手上的血腥味，渴望在家庭的温暖中找到一个赎罪的角落。
然而，在正常人的世界里，他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里的成功标准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体面的工作、可观的收入、稳定的家庭、社会的尊重。他看看自己：一个收入微薄、身上总带着机油味的修车工；一个连乡村俱乐部会费都支付不起、让妻子深感失望的丈夫；一个在儿子眼中懦弱无能、无法提供任何“体面”生活的父亲；一个需要靠谎言和隐瞒才能勉强维持家庭表面和谐的骗子。
他甚至无法像隔壁的会计约翰逊先生那样，坦然地和邻居讨论草坪的施肥问题。他的过去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永远隔绝在真正的“正常”之外。他试图扮演一个普通人，却演得漏洞百出，心力交瘁。在这个世界里，他不仅失败，而且滑稽可笑。他是一个试图混入羊群的狼，却忘了如何吃草，也失去了狼的獠牙，变得不伦不类。
那个叛徒的成功，像一面哈哈镜，照出了他双重的失败。
叛徒成功地“叛逃”了，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利用他所谓的“悔过”和“智慧”，在阳光下建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一切成功。他完成了从阴影到光明的华丽转身，成为了新世界的赢家。
而哈奇自己呢？他放过了叛徒，选择了（他自以为的）良知，结果却从阴影跌入了更深的、充满无力感和自我否定的泥潭。他既无法在黑暗的规则中胜出，也无法在光明的世界里立足。
他哪边都不属于。
杀手的世界唾弃他的软弱。正常的世界鄙视他的无能。
他成了一个存在于夹缝中的幽灵，真正的幽灵。不属于过去，也不拥有未来。这种深刻的、无处可逃的孤独感和自我否定，比任何敌人的子弹都更具杀伤力。他厌恶那个雨夜心软的自己，更厌恶这个在平庸中挣扎的、毫无价值的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冲洗着脸。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写满疲惫和迷茫的脸。这张脸，既不是令人生畏的“幽灵”，也不是安于现状的“哈奇”。它什么都不是。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初放走那个叛徒，究竟是因为那该死的恻隐之心，还是仅仅是因为……他累了？厌倦了杀戮？如果是后者，那他的“退休”就不是一种道德选择，而是一种更可悲的逃避和怯懦。
自我厌恶的毒液，己经渗透到他对自己过去每一个重大决定的解读之中。一切行为的意义都在崩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对自身存在的厌恶。
他关掉水龙头，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像冰冷的眼泪。他回到客厅，在黑暗中坐下，等待着黎明。然而他知道，即使天亮了，阳光也无法驱散他内心那片浓稠的、属于失败者的黑暗。他坐在成功与失败的双重悬崖之间，脚下只有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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