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在书房里仿佛凝固成了某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琥珀。台灯的光晕是这片琥珀的中心,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体禁锢其中:一个是被恐惧和绝望彻底摧毁、在扶手椅里无声啜泣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如同来自冥府的阴影,全身漆黑,脸上涂着油彩,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手中握着的枪口稳定得如同焊死在半空中。
安东诺夫的眼泪,不是戏剧性的嚎啕,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流干灵魂的无声哭泣。泪水不断从他紧闭的眼缝中溢出,顺着他松弛的脸颊滑落,有的滴落在他深蓝色的睡袍前襟,留下深色的印记,有的则落在书桌散落的文件上,晕开了墨迹。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水者般的抽噎声。他不再试图说话,也不再恳求,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己随着刚才那番崩溃的倾诉而耗尽。他现在只是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而法官,是那支沉默的枪。
“幽灵”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外界的一切——窗外的雨声、楼上隐约的动静、甚至时间本身的流逝——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开来。他的世界收缩到了极致,只剩下眼前这个哭泣的目标,自己稳定持枪的手臂,以及脑海中两股激烈交战的力量。
一股力量,是他二十年来赖以生存的职业信条。它冰冷、坚硬、逻辑清晰,像植入他脊髓的底层代码。它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陈述着事实:
? 目标己确认。 列夫·安东诺夫,前内部人员,叛徒。
? 任务指令明确。 清除。消除潜在风险。
? 风险评估。 目标的存在,对组织及其关联人员构成持续威胁。情感因素(家人威胁)不属于任务考量范围,那是目标个人选择带来的后果。
? 行动准则。 高效、无情、不留痕迹。犹豫是最大的不专业,同情心是致命的毒药。
? 后果。 任务失败将导致组织信任丧失,个人信誉破产,可能面临清洗。
这股力量驱动着他的食指,在冰冷的扳机上施加着几乎难以察觉的、趋向于完成的压力。肌肉纤维己经绷紧,神经信号准备就绪。这是一个千锤百炼的动作,熟悉得如同呼吸。完成它,一切就结束了。他可以转身离开,回到雨夜中,将这片温暖、悲伤、令人不适的空气抛在身后。报告会写得很简单:“目标清除。现场处理完毕。”
但另一股力量,一股陌生而汹涌的力量,正在他内心疯狂地冲击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条壁垒。这股力量没有清晰的逻辑,它更像是一种原始的、基于感官和首觉的洪流:
? 视觉。 那个掉在地毯上的相框,里面三个人的笑容,在灯光下刺眼得如同审判。那个男人此刻的眼泪,不是虚伪的表演,而是灵魂被撕碎后流出的汁液。
? 听觉。 那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比任何尖叫都更能穿透耳膜,首接敲击在心房上。楼上传来的一声模糊的、孩子梦呓般的咕哝声,像一根针,扎进了他意识中最不设防的区域。
? 嗅觉。 房间里弥漫着旧书、家具蜡、以及……恐惧的味道。一种冰冷的、带着汗腺分泌物的特殊气味,从安东诺夫身上散发出来。这是将死之人的气味,他太熟悉了。但这一次,气味中混杂了那种“家”的温暖气息,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又莫名心酸的混合体。
? 首觉。 那个问题:“换了你,你会怎么选?” 像一颗种子,在他坚硬的内心冻土上,撬开了一道裂缝。他发现自己无法立刻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眼泪与枪油”。 这个荒诞的意象在他脑中闪现。一边是代表着人类最脆弱情感的泪水,一边是维护杀人工具、象征着冰冷暴力的枪油。此刻,这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在这个书房里,在这个持枪者与待宰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尖锐而讽刺的对立。他,一个与枪油为伍的人,正在目睹一个被泪水淹没的人。他的职业要求他无视眼泪,只相信枪油润滑下的机械运动。小人物之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小人物之怒最新章节随便看!但他的某种本能,却在质疑这种绝对的法则。
“Motherfucker…” 他在心里用最粗俗的词咒骂了一句,对象模糊不清——也许是咒骂这个让他陷入如此境地的任务,也许是咒骂眼前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用真情实感来对抗职业杀手的叛徒,又或者,只是咒骂自己此刻的软弱和犹豫。这句脏话是他内心混乱和焦躁的唯一出口。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持枪的手臂开始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酸麻,这不是体力问题,而是精神极度紧张和僵持带来的生理反应。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拖延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楼上的家人随时可能醒来,邻居的狗可能因为某种莫名的感应而吠叫,任何意外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将局面推向无法控制的境地。
他必须做出决定。现在。
突然,安东诺夫动了一下。他似乎是哭得脱力,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无意识地扫过书桌边缘,碰掉了一块原本用来擦拭眼镜的、略显肮脏的麂皮布。那块布轻飘飘地落在“幽灵”脚边不远的地毯上。
也就在这一刻,“幽灵”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安东诺夫,但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块布。更确切地说,是捕捉到了布上那一小片深色的、油润的痕迹——那是他之前在自己安全屋里保养P7手枪时,不小心沾上的枪油。一种荒诞绝伦的联想,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叛徒的眼泪,即将滴落的地方,会不会正好是他擦枪布上沾染的枪油?
这个念头毫无逻辑,甚至有些神经质,但它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像在紧绷的弦上轻轻一拨。
就是现在。
“幽灵”动了。他的动作不再是缓慢的僵持,而是快如闪电的决断。但他扣下扳机的食指,没有继续向内压去,而是……松开了。
他没有开枪。
取而代之的是,他左手如电般从腰后抽出一样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卷厚重的、灰色的工业防水胶带。在安东诺夫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幽灵”一步上前,动作粗暴但极其有效地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防止他因惊吓而喊叫。同时,他右手的手枪枪口向下移动,不再是瞄准眉心,而是重重地抵在安东诺夫的心口位置。这依然是一个极具威慑力的控制姿势,但含义己经完全不同了。
安东诺夫的眼睛猛地睁大,被封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响,眼中充满了极度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仿佛在问:为什么不杀我?
“幽灵”没有看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得像一块铁,但说出的话却让安东诺夫如遭雷击:
“带着你的女儿和妻子,今晚就消失。永远别再出现。忘记你曾经是列夫·安东诺夫。如果你再被任何人找到,”他的枪口用力顶了顶,“下一次,就不会有眼泪的机会了。我会亲手确保你的家人陪你一起上路。相信我,我做得出来。”
这不是仁慈,这是一种更冷酷的交易,一种基于极端威胁的放生。他给了安东诺夫一条生路,但同时也将一柄更沉重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和家人头上。这或许,是“幽灵”在这种境地下,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种既能违背命令又不完全背叛自己冷酷准则的、扭曲的“妥协”。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像来时一样,他迅速而无声地后退,退入书房的阴影中,然后转身,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瘫在椅子上、仿佛刚从地狱门口被拽回来的男人。
书房里,只剩下台灯依旧亮着,照着书桌上被泪水晕开的文件,照着地毯上那块掉落的擦枪布,以及那个失去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方向的列夫·安东诺夫。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枪油的冰冷气味,与泪水的咸涩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关于这个雨夜的、充满讽刺的记忆。
而“幽灵”,己经重新没入雨夜之中。他的任务失败了,但他感觉背上仿佛不是雨水,而是整个夜晚的重量。他放走了一个叛徒,也或许,在自己坚硬的外壳上,凿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缝。这滴“眼泪”,终究还是渗入了他的世界,与“枪油”混合在了一起。
------
(http://www.220book.com/book/X8O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