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坤宁宫暗流
从阴森压抑的武库出来，步入洪武十二年夏日的阳光之下，朱元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来自二百多年后的亡国之音与血腥气息，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他心头。他走得很快，步伐沉凝，玄色的常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太子朱标紧随其后，心情同样沉重如铁。他虽然未能窥见史书全貌，但父亲喷出的那口鲜血，以及那句关于母后和雄英的话，足以让他明白，一场巨大的、难以想象的灾难阴影，正笼罩着这个家族，这个帝国。他不敢多问，只是默默跟着，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父亲状态的担忧。
坤宁宫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殿外花木扶疏，几只雀鸟在枝头啾鸣。宫人们见到皇帝和太子联袂而来，纷纷跪地行礼，气氛温馨而寻常。但这份寻常，此刻在朱元璋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跨入殿门，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安神香气味传来。母仪天下的马皇后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缝补的小衣裳，旁边，年仅八岁的皇长孙朱雄英，正趴在一张矮桌上，认真地临摹着字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老一少身上，勾勒出一幅无比安详美好的画卷。
“皇上今日怎么和标儿一道来了？”马皇后抬起头，看到丈夫和儿子，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但敏锐的她立刻察觉到了朱元璋脸色不对，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的、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可是前朝出了什么烦心事？”
朱雄英也抬起头，看到祖父和父亲，立刻放下毛笔，像只快乐的小鹿般跑了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拜见皇爷爷，拜见父王！”
若是平日，朱元璋早己将爱孙揽入怀中，考较他的功课，或是塞给他一块点心。但此刻，他看着朱雄英那张天真无邪、充满生机的小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史书上那冰冷的“洪武十五年五月薨”几个字，心脏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露出异样。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抱朱雄英，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摸了摸孙儿的头顶，动作甚至有些僵硬。“嗯，雄英在写字？很好……要用心。”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马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蹙。她与朱元璋相伴多年，从未见过丈夫如此神态。那眼神深处，不仅仅是疲惫，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伤痛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对朱雄英柔声道：“英儿，字写久了也累，去找嬷嬷，让她带你去御花园玩一会儿，皇爷爷和父王有话说。”
“是，皇祖母。”朱雄英乖巧地应道，又行了个礼，这才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孩子一走，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重八，到底出了何事？”马皇后站起身，走到朱元璋身边，语气充满了担忧，甚至下意识地用了旧日的称呼。
朱元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到朱雄英刚才写字的矮桌旁，目光落在那些尚且稚嫩却己初具骨架的字迹上，手指轻轻拂过墨迹未干的纸面。他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无比孤寂和苍老。
朱标站在一旁，心中焦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朱元璋才转过身，目光扫过相伴一生的妻子和寄予厚望的儿子，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马皇后身上，问出了一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妹子……近来，东宫那边……可还安宁？”
马皇后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安宁。标儿勤勉，太子妃（常氏）贤淑，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个皇孙也都乖巧懂事。尤其是雄英，近日读书很是上进。”她顿了顿，略带疑惑地反问，“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朱元璋不答，继续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吕氏呢？她近来如何？允炆（朱允炆，吕氏所生，此时年幼）身体可好？”
听到朱元璋突然问起吕氏和朱允炆，马皇后和朱标都感到有些意外。马皇后虽觉奇怪，但还是照实回答：“吕氏倒也安分守己，平日里悉心照料允炆，对太子妃也颇为恭敬。允炆那孩子，身子是弱了些，但太医瞧着，并无大碍。”
“安分守己……颇为恭敬……”朱元璋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弧度，让马皇后和朱标都感到一阵寒意。
“父皇，可是……可是吕氏有何不妥？”朱标忍不住问道。他天性仁厚，对后宫女眷并不多加留意，尤其吕氏平日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温婉柔顺，他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问题。
朱元璋抬起眼，目光如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妻子和儿子。他知道，有些事，现在必须让他们有所警觉，但又不能完全说破，那会引起不可控的混乱。
“妹子，标儿。”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你们记住咱今天说的话。”
马皇后和朱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从今日起，”朱元璋一字一顿道，“雄英的饮食起居，一应用度，由你（看向马皇后）亲自挑选绝对信得过的心腹老宫人负责，所有入口之物，必经银针、内侍试毒，流程加倍，不得有任何疏忽！”
马皇后脸色骤变：“重八，你的意思是……”
朱元璋抬手打断她，继续道：“太子妃常氏那边，你也要多加上心，调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务必让她的身子尽快好起来，不容有失！”
接着，他看向朱标，目光锐利：“标儿，你身为太子，国之根本！从明日起，咱会让太医院院使亲自为你请平安脉，定制养生之法。朝务再忙，每日必须习练五禽戏半个时辰，强身健体！还有，多陪陪太子妃和雄英，少去……少去些无关紧要的人那里。”
他虽然没有明指“无关紧要的人”是谁，但话己至此，马皇后和朱标岂能听不出，所有的指向，都隐隐与东宫，与吕氏相关！
朱标脸色发白，他无法相信，那个平日里温柔怯懦的侧妃，会与什么可怕的阴谋有关？这怎么可能？
马皇后则是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痛楚，没有再多问一句。她了解朱元璋，若非掌握了确凿的、或是极度危险的迹象，他绝不会如此郑重其事，甚至有些失态地安排这些“家事”。
“我明白了。”马皇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你放心，有我在，雄英和常氏，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她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相信丈夫的判断。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让朱元璋冰冷的心底，终于涌起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父皇，儿臣……儿臣也遵旨。”朱标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他知道，父亲此举，必有深意。
朱元璋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心中的杀意与守护的信念交织在一起。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落在了东宫的方向。
毒蛇己经露出了痕迹，那么，猎杀的时刻，也就不远了。
只是，在这之前，他需要最确凿的证据，需要布下一个完美的局。
一场针对帝国未来毒瘤的无声战争，就在这看似平静温馨的坤宁宫内，悄然拉开了序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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