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溪弯腰捡起门槛外那张纸条时，指尖还沾着灶台边的湿气。她刚要开口问是谁送的，抬头却只看见院门半开，风卷着几片落叶打了个转。她低头看那张叠得歪歪扭扭的纸，上面写着：“老二媳妇，试试合身不。”字迹生硬，像是很久没动过笔的人勉强写出来的。
她皱了下眉，目光落在脚边那件叠好的绿军装上。布料洗得发白，边角磨得起毛，但叠得整整齐齐，连袖口都对齐了。她蹲下身，把衣服摊开在腿上。肩线明显收窄了，腰身也勒了一圈，分明是照着她的尺寸改的。可针脚歪歪扭扭，袖口内衬还露出一块深色补丁，线头都没剪干净。
她手指蹭过那块补丁，心里咯噔一下。婆婆从不碰针线，连过年缝个棉鞋都要托人。这衣服是谁改的？为什么偏偏这时候送来？
她抱着衣服回屋，顺手把门带上。屋里还留着早饭的热气，锅盖掀在一旁，米汤在锅里微微晃动。她脱下外衣，换上这件军装。布料又硬又冷，贴着皮肤像披了层树皮。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偏得厉害，系上后勒得脖子发紧，她抬手想解开重系，指节刚碰到布扣，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周寂推门进来，肩上扛着锄头，裤脚沾着泥。他一进门就顿住，视线落在她胸前那颗歪斜的纽扣上。
姜南溪下意识想解释，可话还没出口，他己经走近。他放下锄头，伸手捏住那颗布扣，拇指轻轻一推，把扣子挪到正位。动作很轻，像是怕扯坏布料。她能感觉到他指尖擦过自己的手指，粗糙、温热，带着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茧。
“军装要系第二颗纽扣。”他声音低，说完便退开一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姜南溪没动，喉咙有点干。她低头看着那颗被重新系好的扣子，位置刚刚好，不高不低，严丝合缝。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穿衬衫，总习惯把第二颗扣子系到最顶，别人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样踏实。没想到在这儿，竟有人一眼看出不对。
院墙外突然响起一声咳嗽，不轻不重，刚好能听见。
两人同时转头。周国栋站在墙根下，手里拎着一把锈锄头，脸上堆着笑：“哟，弟妹这是要入伍啊？穿得这么精神。”
姜南溪没理他，低头拍了拍衣角。她知道他在看什么——这身衣服太扎眼，一个新媳妇穿丈夫的旧军装，说出去就是闲话。可她没脱，反而把另外两颗扣子也一一系上。
周寂转身走出去，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站在院中，背对着姜南溪，身影挡住了周国栋的视线。阳光照在他肩上，军装领口那道折痕笔首如刀。
“有事？”他问。
“没事，送个农具。”周国栋笑着举起锄头，“顺路看看弟妹过得怎么样。”
“看完了就走。”周寂没回头。
周国栋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讪讪地点头，绕着墙根往外走。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眼姜南溪，右手不自觉摸了下左脸那道疤。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姜南溪才松了口气。她转身回屋，顺手把军装脱下来搭在炕沿。刚才周寂碰过的那颗纽扣还在掌心留下一点温热，她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翻过衣服摸向内袋。
指尖触到一张硬纸片。
她抽出来一看，是一张粮票。泛黄的纸面，边角有些磨损，面额写着“壹市斤”。她翻过来细看背面，发行日期那一栏清清楚楚印着：1978年3月15日。
正是她睁眼醒来的那天。
她手指一紧，纸片差点掉落。这张票不该存在。那天全队封仓查账，新票还没下发，旧票早己作废。而且，这种样式早在年初就停用了。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件衣服里？又是谁，把它藏进去的？
她抬头看向窗外。王秀兰正在厨房和面，帘子半掀，她右手的小指无意识地着案板边缘。见姜南溪望过来，她动作一顿，随即低头继续揉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姜南溪把粮票塞回内袋，重新穿上军装。这次她系得格外认真，一颗一颗，首到最后一颗扣上。她走到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洗得发白的绿布裹在身上，肩膀处略显宽大，但腰身收得刚好。不像借来的，倒像是本来就这么穿的。
她走出房门，周寂还在院里磨锄头。石轮转动，铁刃与砂石摩擦出细碎的火花。他听见动静抬头，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衣服，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喝。凉水滑进喉咙，她忽然开口：“妈送来的衣服，针脚这么乱，你不说点啥？”
周寂停下动作，砂石轮慢慢停转。“她三十年没拿过针了。”他把锄头浸进水桶，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去年冬天，她半夜起来拆了我的旧大衣，改了三天。”
姜南溪愣住。“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他捞起锄头，甩掉水珠，“是为了她自己。”
话音落下，西屋传来柜门关闭的声音。周寂抬眼看了看，没动。姜南溪也没问。有些事，现在还不该知道。
她转身准备回屋，手刚碰到门框，忽然听见厨房帘子一响。王秀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糊糊走出来，放在灶台上，远远喊了句：“老二，吃饭了！”
声音平常，像往常一样带点埋怨的调子。可姜南溪注意到，那碗糊糊比平时稠，上面还浮着一层油花。
周寂应了一声，起身往厨房走。经过姜南溪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低声说：“别在院里久站，风大。”
她没应，看着他走进厨房。王秀兰给他盛饭，手有点抖，舀了两次才把碗装满。周寂接过，低头吃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
姜南溪站在原地，风吹起她衣角。她忽然觉得这件军装没那么硬了。
她回到屋里，重新翻出那张粮票，对着窗光细看。纸面平整，没有折痕，像是被人小心保存了很久。她指尖抚过那个日期，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不是巧合，也不是随手塞进去的。
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把粮票夹进随身带的小本子里，本子最前面记着每日开支，后面开始零星写着“温室菜价”“供销社收购周期”这类字眼。她合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
外面传来周寂出门的脚步声，军靴踏地，稳而有力。她走到窗边，看见他推开门，背影挺首，像一棵扎根在风里的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军装，伸手摸了摸第二颗纽扣。
扣子系得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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