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或者说此刻完全沉浸在苏小小角色中的她，倚在画舫精致的雕花栏杆上，望着窗外迷蒙的西湖烟雨。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弦，流泻出几个不成调却缠绵悱恻的音符。
属于苏小小的记忆和情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她的神魂。那是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纯粹的爱恋。她记得与阮郁的初遇，就在这西子湖畔，断桥残雪未消，他青衫磊落，吟诵着她散落在地上的诗笺，抬头望来的那一眼，清澈专注，瞬间便撞入了她的心底。
没有身份的悬殊，没有世俗的考量，只有两个灵魂的相互吸引。他是世家公子，她是风尘诗妓，可在那一刻，唯有诗词与琴音是他们的桥梁，唯有彼此眼中的倒影是真实。
“小小。”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柔情。
杜十娘（苏小小）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春湖，漾开层层涟漪。她转过身，看到阮郁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的甲板走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更显得面如冠玉，眉眼含笑，如同这江南烟雨里最清新的一笔。
“阮郎。”她轻声唤道，脸颊飞起红霞，连忙将他迎进舱内，替他拂去肩头的细微水珠。动作自然亲昵，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与关切。
画舫内暖香浮动，琴案旁的红泥小炉上，泉水正咕嘟咕嘟地沸着。
阮郁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瘦骨感。“等久了吧？家中临时有些琐事耽搁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了欣赏与爱怜，“这身霓裳，衬得你越发像画中仙子了。”
杜十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属于苏小小的幸福感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抬眸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喜悦：“不曾等久。只要阮郎来，等再久也是甜的。”
她引他到琴案边坐下，为他斟上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香清冽。“阮郎，你上次说的……为我们赎身，寻一处临水小院，远离这繁华喧嚣……可是真的？”她问得小心翼翼，眼中却充满了希冀的光。这是苏小小全部的梦想，一个家，一个名分，一个能与心上人朝夕相处的未来。
阮郁接过茶杯，指尖与她轻轻触碰，神色温柔而坚定：“自然是真的。小小，我之心意，天地可鉴。我己修书回家，禀明父亲你我之事。虽则……门第或有差异，但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才情品貌，皆是上上之选，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待家中回信，我便为你赎身，风风光光迎你入门。”
他的话语如同最甜蜜的誓言，一字一句都敲在苏小小（杜十娘）的心坎上。她看着他诚挚的双眼，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甚至开始想象，在那白墙黛瓦的小院里，她为他红袖添香，他教她识字读书，春日赏花，冬日观雪，岁月静好，莫不如此。
“我信你，阮郎。”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声音柔糯，充满了全然的信任，“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能与阮郎长相厮守，粗茶淡饭，亦是人间至味。”
阮郁轻轻揽住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小小，等我。”
接下来的日子，是苏小小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光。
阮郁几乎日日都来，有时与她泛舟湖上，看接天莲叶无穷碧；有时在画舫内品茗论诗，赌书消得泼茶香；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并肩坐在船头，看夕阳将湖面染成金红色，听南屏晚钟悠扬地响起，荡开一圈圈岁月的涟漪。
杜十娘作为亲历者，深刻地感受着这份情感的炽热与纯粹。苏小小的爱，是毫无保留的付出，是全身心的依赖。她会因为阮郁的一句赞美而欢喜整日，会因为他的片刻蹙眉而忧心不己。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围绕着这个叫阮郁的男子旋转。
杜十娘冷眼旁观着这份浓烈到几乎燃烧自己的情感，心中滋味复杂。她羡慕这份纯粹，却也隐隐感到不安。这般将所有的希望与快乐都寄托于一人身上，岂不是如同走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之上？一旦那人松手，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属于苏小小的情感浪潮太过强大，那甜蜜的泡沫暂时淹没了所有理智的预警。
这一日，阮郁兴冲冲地带来一个好消息。
“小小！父亲回信了！”他脸上洋溢着喜悦，“他虽然未曾明确答应，但语气己松动许多！只说让我安心备考，待来年春闱之后，再议此事！”他握住苏小小的手，眼中光芒闪耀，“这是个好兆头！只要我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父亲定然不会再反对我们！”
苏小小闻言，喜极而泣。她仿佛己经看到了那触手可及的幸福未来。“阮郎，你定能高中的！我……我等你！”
两人依偎在一起，对着窗外的明月星辰，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阮郁甚至为她带来了一支并蒂莲花的玉簪，亲自为她簪在发间，寓意成双成对，永结同心。
杜十娘感受着发间玉簪的冰凉触感，以及心中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恍惚间，几乎真的要彻底忘记自己是谁，完全沉沦在这段情缘之中。
然而，夜深人静，阮郁离去后，画舫内只剩下她一人对着一盏孤灯时，那属于杜十娘的、历经世事的灵魂，又会悄然苏醒。
她看着镜中那张幸福得有些不真实的娇颜，抚摸着那支并蒂莲玉簪，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甲的脸，浮现出他当初也曾信誓旦旦的模样。
男人的誓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看似坚不可摧的情意，又能经得起多少现实的风吹雨打？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作为苏小小，她正毫无防备地、用尽全身力气去爱着，去相信着。
而这，或许正是“千情幻境”要她体会的第一课——情之动人，在于其不顾一切的纯粹与炽热；而情之脆弱，也恰恰在于这毫无保留的托付。
窗外，西湖的夜雾更浓了，将画舫紧紧包裹，如同一个美丽而易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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