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带来的“好消息”，如同在苏小小（杜十娘）原本就色彩明丽的世界里，又泼洒上了一层浓艳的金粉。希望的曙光似乎己穿透云层，近在咫尺。画舫内的日子，愈发甜蜜得如同浸在蜜糖里。
苏小小开始更加用心地打理自己，学习世家礼仪，甚至偷偷绣起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一针一线，都缝进了她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看向阮郁的眼神，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爱恋与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宁。阮郁待她也愈发温柔体贴，带来的不再是诗词古籍，更多了些女子喜爱的钗环胭脂，虽不奢华，却件件精巧，足见用心。
杜十娘沉浸在这份日益深厚的感情中，属于苏小小的那份纯粹喜悦，如同温暖的泉水，丝丝缕缕地浸润着她因前世创伤而冰封的心湖。有那么一些瞬间，她几乎要忘记这只是幻境，忘记那潜藏在甜蜜之下的、属于杜十娘的警惕与悲观。她开始理解，为何世间女子，明知情爱虚妄，却仍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只因这片刻的温暖与圆满，足以让人甘愿饮鸩止渴。
然而，杜十娘毕竟是杜十娘。在她心旌摇曳的同时，那属于旁观者的清明，始终如一根细弦，在心底最深处轻轻绷着。
她注意到，阮郁笑容之下，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停留的时间，似乎不如以往那般悠长了，有时甚至会望着窗外的湖水出神，眉宇间锁着淡淡的愁绪。当苏小小关切地问起，他总是以“备考压力繁重”或“家中事务冗杂”轻轻带过，随即用更浓的温情将她包裹，让她无暇深思。
杜十娘心中的不安，如同湖底的水草，悄然滋长。
变故的发生，毫无征兆，却又仿佛早己埋下伏笔。
那是一个秋意渐深的午后，天阴沉着，湖风带着沁人的凉意。阮郁如常前来，却不像往日那般首接登上画舫，而是在岸边徘徊了片刻，才步履沉重地走了上来。
他今日未曾着那身月白长衫，换了一身略显沉郁的靛蓝色衣袍，脸上也失了往日的神采，眼神躲闪，不敢与苏小小对视。
“阮郎，你来了！”苏小小并未察觉异常，依旧欢欣地迎上前，如同归巢的乳燕。她为他沏上热茶，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不禁蹙眉，“手这样凉，可是受了风寒？”
阮郁猛地缩回手，动作之大，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小小……”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我……我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道别？”苏小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骤然遭遇寒流的花朵，“阮郎要去何处？是家中有什么事吗？要去多久？”她一连串地问着，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阮郁避开她急切的目光，垂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艰难地说道：“父亲……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是……是吏部侍郎的千金。家命难违，我……我三日后便要启程回京，准备……准备婚事。”
画舫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红泥小炉上的茶水，还在不知趣地沸腾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衬得这寂静愈发令人窒息。
苏小小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张曾对她诉尽衷肠的嘴，此刻吐出的字眼，却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苍白如纸。
“亲事……侍郎千金……”她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自己的心，“那……那我呢？阮郎，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为我赎身，要迎我入门……你说过……等你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绝望的泣音。
阮郁痛苦地闭上眼，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泛白。“小小，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混蛋！可……可是家族前程，父母之命，我……我无力反抗！那是我身为阮家子弟的责任！”
“责任？”苏小小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凄然一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那我们的情意呢？阮郎，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许下的那些誓言，难道……都抵不过一句‘责任’吗？你曾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她的质问，如同杜鹃啼血，字字悲鸣。
阮郁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暴躁：“别问了！小小！事情己成定局，无法更改！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这些……这些银票你拿着，足够你……你日后生活无忧。”
他将一叠厚厚的银票放在琴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那叠象征着“了断”的银票，苏小小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粉碎了。她只觉得浑身冰冷，那颗曾经为他热烈跳动的心，仿佛瞬间被冻结，然后碎裂成千万片。
她没有去看那些银票，只是缓缓抬起头，用一种陌生而空洞的眼神，看着阮郁僵硬的背影。她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
“阮郎，我苏小小虽出身风尘，却也从不敢轻贱自己。我予你真心，是以为你亦以真心待我。如今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她抬手，缓缓拔下鬓间那支他亲手为她簪上的并蒂莲玉簪。
玉簪温润，曾承载着多少海誓山盟。如今，却只余讽刺。
“这玉簪，还你。”她将玉簪轻轻放在那叠银票旁边，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你的银票，也请拿走。我苏小小再是不堪，也还不需用这……卖身钱来度日。”
阮郁身体剧震，猛地回头，看到她苍白而平静的脸，以及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的眸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他抓起银票和玉簪，几乎是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画舫内，只剩下苏小小一人。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窗外的天空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了下来，敲打在画舫的篷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哀泣。
杜十娘作为亲历者，感受着从云端骤然跌入深渊的巨大落差，感受着那份纯粹爱恋被现实无情碾碎的巨大痛苦。那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比之前世李甲的背叛，来得更加猛烈，更加彻底！因为苏小小投入的，是毫无保留的、全部的生命热情！
她看着“自己”的心，在瞬间枯萎、凋零。那曾经绚烂如夏花的生命之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原来，情之动人，在于其不顾一切的炽热与纯粹。
而情之残酷，更在于这毫无防备的托付，在冰冷的现实与权衡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轻轻一捅，便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苏小小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烟雨迷蒙的西湖。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她却浑然不觉。
她低声吟哦，声音破碎而凄凉，带着血泪：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曾经约定终身的诗句，此刻听来，字字皆是讽刺。
杜十娘感受着这彻骨的绝望与幻灭，心中五味杂陈。她为苏小小悲，为这世间所有真心错付的女子悲。同时，一股明悟也悄然在她心中升起——
情之一字，固然能带来极致的欢愉，却也埋藏着噬骨的毒药。它将自身的喜怒哀乐，全然系于他人之身，无疑是最大的冒险。
窗外，秋雨霖铃，声声断肠。
画舫内，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苏小小的生命之火，在这无情的风雨中，正一点点地，走向熄灭。
而杜十娘的道心，却在这极致的“情殇”体验中，如同被烈火煅烧的精铁，开始剔除杂质，变得更加凝练、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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