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的澄澈与宁静如潮水般退去，杜十娘感到神魂再次被牵引，落入另一段既定的命途之中。
尚未睁眼，一股清冷的墨香与淡淡的芙蓉香气便萦绕鼻尖。耳边传来的是沉稳的落笔声，而非吴侬软语或西湖烟雨。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陈设雅致却不失庄重的书房内。
身下是冰凉的黑檀木椅，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案上宣纸铺陈，一方端砚中墨迹未干。她手中正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停在一张特制的、染作淡粉红色的精美笺纸之上。笺纸一角，印着一朵风姿绰约的木芙蓉。
脑海中，属于此身主人的记忆与情感缓缓浮现，比苏小小的更加厚重，也更加……复杂。
她是薛涛，字洪度。并非养在深闺的娇女，亦非画舫中的诗妓，而是大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幕府中，一位享有盛名的“女校书”。她以诗才名动蜀中，受节度使韦皋赏识，出入幕府，参与文书，与文人墨客、官员将领唱和往来。
杜十娘（薛涛）低头，看向铜镜中映出的容颜。不再是苏小小那种不谙世事的娇憨明媚，而是一种经历了世事沉淀的清冷与端庄。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眼神通透冷静，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对自身处境的审慎与疏离。
她感受到的情感，并非苏小小那般纯粹炽热的爱恋，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物——对韦皋知遇之恩的感激，对他权势的敬畏，对他偶尔流露出的、超越上下级关系的欣赏与暧昧所产生的、被小心翼翼压制着的悸动，以及……对自身这“风流女校书”身份清醒的认知与一丝无奈。
“韦令公到。”门外传来侍从恭敬的通传声。
杜十娘（薛涛）立刻收敛心神，放下毛笔，起身敛衽相迎。
一名身着紫色常服、气度雍容沉稳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入。他面容英伟，目光锐利，久居上位自然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权倾一方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然而，当他目光落在薛涛身上时，那锐利便化为了几分温和的欣赏。
“洪度在写什么？”韦皋走到书案前，很自然地拿起那张粉红色笺纸，看到上面清丽又带着风骨的诗句，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好句！既有女儿家的细腻，又不失开阔气象，恰似洪度其人。”
他的夸赞并非浮泛之词，而是真正懂诗之人的品评。他将笺纸放下，手指无意间拂过薛涛尚未完全收回的指尖。
杜十娘（薛涛）感到指尖传来微不可查的一颤，一股混杂着紧张、羞怯与一丝隐秘喜悦的情绪悄然蔓延。她微微垂首，语气恭谨却又不失风度：“令公谬赞了。不过是偶有所感，信笔涂鸦罢了。”
韦皋哈哈一笑，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很随意地与她谈论起近日的军政文书、文人轶事，甚至偶尔会询问她对某些事务的看法。他并非将她仅仅视为一个吟风弄月的花瓶，而是真正看重她的才识与见解。
杜十娘作为薛涛，谨慎而得体地应对着。她能感受到韦皋目光中那份超越寻常主属的、带着男性欣赏的意味，也能感受到这幕府上下，因韦皋对她的特殊青睐而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或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是一种与苏小小截然不同的处境。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明确的承诺，有的只是一种存在于权力结构之下、心照不宣的暧昧与特殊地位。韦皋欣赏她，庇护她，给予她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尊重与自由空间，但这份“恩宠”的边界在哪里？能持续多久？皆系于他一念之间。
夜晚，薛涛回到自己在浣花溪畔的居所——枇粑花里。小院清幽，窗外芙蓉盛开。她独坐灯下，抚摸着那些特制的、后来被称为“薛涛笺”的粉色笺纸，心中思绪万千。
她感激韦皋。是他将她从乐籍中解脱出来，给了她“女校书”的身份，让她得以凭借才学立足，而非仅仅以色事人。在这乱世之中，这己是一份难得的安稳与尊严。
但她也清醒。深知自己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韦皋的权势与喜好之上。他今日可以予她青眼，他日亦可因政治风云、新人笑颜而收回。她与他之间，隔着巨大的身份鸿沟与权力差距。那份若有似无的情愫，在现实的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脆弱，甚至……危险。
杜十娘感受着薛涛心中的这份清醒的沉郁与隐忧，仿佛看到一只被金丝笼精心喂养的云雀，虽免了风雨，却始终无法真正翱翔于属于自己的天空。这份情，掺杂了太多恩义、权势、依附与算计，比苏小小的爱恋沉重百倍。
然而，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在韦皋长久的、不动声色的关照与偶尔流露的、超越礼制的亲近下，薛涛那颗原本冷静自持的心，是否真的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
杜十娘看到，薛涛在灯下，会对着韦皋赏赐的玉如意出神；会在听到他染恙时，心中掠过一丝真切的忧虑；会在其他官员试图对她示好时，下意识地以韦皋为屏障婉拒……
这是一种更为隐忍、更为克制，却也更加纠缠不清的情感。它建立在不对等的关系上，混合着慕强、依赖、感激与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慕，如同藤蔓，悄然缠绕着她的身心。
“这韦皋，倒是个厉害角色。”沧溟帝君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恩威并施，若即若离，将人心把握得恰到好处。这薛涛陷于此局，比那苏小小更为艰难。苏小小是梦碎心死，薛涛却是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溺，这其中的挣扎，更为磨人。”
杜十娘默然。她明白了这第二幕情劫的深意。它要她体验的，并非单纯的背叛，而是在权力、恩义与现实的重重罗网下，那份无法纯粹、无法自主，却又真实存在的复杂情愫。
这份情，动人之处在于其克制下的暗流涌动，伤人之处则在于其注定无法圆满的宿命，与那份清醒沉沦的无奈。
窗外，浣花溪水静静流淌，映照着天上的冷月，也映照着窗内独坐的美人，与她笔下那写不尽的心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十娘斩情录(http://www.220book.com/book/XAU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