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重阳，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于府中大摆筵席，既为佳节应景，亦为款待一位途经蜀地、身份尊贵的宗室亲王。幕府文武、蜀中名流齐聚一堂，觥筹交错，丝竹盈耳，极尽喧赫。
杜十娘（薛涛）作为韦皋特许的“女校书”，亦列席其中，位置虽不显眼，却因她特殊的身份与盛名，自始至终都吸引着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她今日穿着一身较为正式的藕荷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一支素银簪子，妆容清淡，刻意收敛了容光，却更显得气质清冷出尘，与周遭的浮华形成微妙对比。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那位宗室亲王显然早有耳闻薛涛才名，借着酒意，笑着对韦皋道：“韦令公，久闻你府中有一位扫眉才子，诗书双绝，今日盛会，何不清洪度先生即席赋诗一首，也让本王与诸位同僚一饱耳福？”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薛涛身上。有期待，有好奇，亦有等着看这位备受节度使青睐的女子，在如此重要场合是否真能担得起盛名的审视。
韦皋端着酒杯，目光平静地看向薛涛，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王爷既有此雅兴，洪度，你便随意赋诗一首，助助兴吧。”语气虽是征询，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杜十娘（薛涛）心中微微一紧。她深知此非寻常文人雅集间的唱和，一言一行，皆关乎韦皋颜面，亦关乎自身在这幕府中的立身之本。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些许波澜，起身敛衽一礼，声音清越从容：“王爷、令公厚爱，洪度惶恐。既蒙不弃，便以这蜀中重阳为题，献丑一首。”
早有侍从备好笔墨与薛涛自制的深红色浣花笺。她走到案前，略一沉吟，脑海中属于薛涛的才思与杜十娘历经两世的沉淀交融，腕悬狼毫，蘸饱浓墨，落笔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清丽中见风骨，婉约中含豪气的诗句，随着她挥洒的笔锋，跃然纸上：
“九日重阳菊，三秋万实成。
持来泛樽酒，独酌有馀清。
仙翁还似我，老圃自多情。
不羡陶潜醉，东篱空复名。”
诗成，笔搁。
满堂寂静！
旋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惊叹！
“好！‘独酌有馀清’，何其洒脱！”
“‘不羡陶潜醉，东篱空复名’！此等气魄，竟出自女子之手！”
“字字珠玑，意境高远，更难得是这份不慕虚名、自在由心的气度！”
那宗室亲王亦是击节赞叹，看向薛涛的目光充满了惊艳：“妙！太妙了！韦令公，你这女校书，真乃谪仙人也！此诗当浮一大白！”
韦皋脸上那惯有的、沉稳的笑意，此刻也明显加深了许多，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一种近乎占有般的自豪。他举杯向亲王示意，目光却久久落在薛涛身上，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珍藏的、独一无二的瑰宝。
“洪度之才，确非常人可及。”他淡淡一句，却重若千钧，再次确认了薛涛在他心中非同一般的地位。
这一刻，薛涛立于堂中，沐浴在无数惊叹、赞美、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中，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夺目的光华。她的才华，在这权力的盛宴上，得到了最极致的展现与认可。
杜十娘作为薛涛，感受着这份因才华而赢得的尊重与荣耀，心中亦不免泛起一丝波澜。这并非虚名，而是凭借自身实力挣来的荣光，十娘斩情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十娘斩情录最新章节随便看！与苏小小依靠男子宠爱得来的浮华，截然不同。
然而，在这荣耀的顶点，杜十娘那属于旁观者的清醒，却让她看到了潜藏的暗流。
她看到韦皋眼中那份激赏之下，愈发清晰的占有欲。他欣赏她的才，更享受这独一无二的“才”只属于他、只为他增光添彩的感觉。这份“恩宠”，因她今日的惊才绝艳，而变得更加沉重。
她看到席间某些官员眼中闪过的算计。薛涛的才名与韦皋的看重，使她成为了一个值得结交、甚至可以利用的“特殊存在”。
她更看到，自己那句“不羡陶潜醉，东篱空复名”，虽赢得了满堂彩，却也隐隐触动了权力场中那根敏感的神经——过于超然物外，是否也意味着……不易掌控？
宴会结束后，韦皋特意将薛涛留了下来。
书房内，灯火通明，只剩下他们二人。韦皋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
薛涛静立一旁，心中那因才华得以施展的喜悦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压力。
良久，韦皋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语气听不出喜怒：“洪度，今日之诗，固然绝佳。只是……‘不羡陶潜醉’，可是心向林泉，觉得我这幕府，是束缚了你的牢笼？”
杜十娘（薛涛）心中猛地一沉！果然！权力顶峰的敏锐与多疑，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不忠”迹象。
她立刻躬身，语气恭谨而恳切：“令公明鉴！洪度绝无此意！洪度身蒙令公大恩，方有今日。幕府于洪度，乃是安身立命之所，洪度唯有感激，岂敢有半分怨望？诗中之意，不过是感念令公知遇，得以在此安稳度日，潜心诗书，不必如陶潜般为五斗米折腰，故而心生感慨罢了。若有不妥之言，皆是洪度思虑不周，还请令公恕罪！”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诗意完全解释为对韦皋的感恩戴德。
韦皋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看了许久，方才缓缓道：“起来吧。本公并非怪你。”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转为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亲昵与不容置疑。
“你的才情，举世罕见。安心留在幕府，本公自不会亏待于你。”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枷锁，“只是，需谨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些话，放在心里便好。”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杜十娘（薛涛）躬身退出书房，走在回廊冰冷的石板上，夜风吹来，她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意。
才华，为她赢得了荣耀，却也引来了更深的禁锢与猜忌。
韦皋的“不会亏待”，更像是一种警告。他欣赏她的才，却更要她绝对的忠诚与依附。那份暧昧的情愫，在权力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危险。
她抬头望着被府墙切割西方的夜空，心中充满了薛涛式的、清醒的悲凉。
原来，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即便是惊世的才华，也终究不过是掌权者妆点门庭、彰显雅量的工具。想要凭借才华获得真正的独立与自由，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份认知，比苏小小遭遇的首接背叛，更加令人绝望。
回到枇粑花里，薛涛独坐灯下，看着镜中自己清冷的容颜，提笔欲再写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墨迹在浣花笺上晕开，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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