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阳宴后，薛涛（杜十娘）在幕府中的地位看似更加稳固，韦皋对她的“恩宠”似乎也更胜往昔。赏赐愈发丰厚，允许她参与的事务范围有时甚至触及一些不甚紧要的军政边缘，与各方名士的诗文唱和也更为频繁，“女校书薛洪度”之名，响彻蜀中，甚至传到了长安。
然而，杜十娘作为亲历者，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恩宠”之下的暗流汹涌。韦皋待她，欣赏依旧，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几分审视与掌控。他不再轻易与她谈论过于敏感的话题，偶尔的眼神交汇，那其中的复杂意味——欣赏、占有、忌惮、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计算，让杜十娘（薛涛）的心日益沉重。
她像一件被主人愈发珍视，却也愈发小心翼翼看管起来的稀世瓷器。她知道，自己那日的惊才绝艳，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也彻底将自己置于了权力视野的焦点之下，再无退路。
这一日，韦皋召她入书房，神色比平日更为肃穆。书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他最为倚重的几位幕僚。气氛凝滞，显然正在商议要事。
薛涛敛衽行礼，垂首静立一旁。
韦皋并未让她回避，反而示意她近前，将一封密报递给她，语气平淡无波：“洪度，你也看看。长安来的消息。”
杜十娘（薛涛）心中微凛，双手接过。密报上的字句如同冰锥，刺入她的眼中——朝中宰相因与某藩镇往来过密，遭御史弹劾，虽未坐实，却己圣心不悦，其门下一位以诗文著称的清客，亦受牵连，被逐出长安，不知所踪。
她瞬间明白了韦皋的用意。这是在敲打她。
“才华虽好，却需懂得藏锋，更需明白，依附何人，方是立身之本。”一位幕僚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开口，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薛涛，“洪度先生才名动天下，更需谨言慎行，勿要结交非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另一人也附和道：“是啊，令公待洪度先生恩重如山，先生当知，这蜀中的风往哪边吹，先生这艘船，才能行得安稳。”
字字句句，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她的脖颈上。他们不是在怀疑她，而是在明确地告诉她：你的才华、你的名声，都是节度使府赋予的，你的立场必须毫无保留，你的言行必须符合节度使府的利益。
韦皋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同深潭，让她感到窒息。
杜十娘（薛涛）紧紧攥着那份密报，指节泛白。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屈辱与悲凉。她引以为傲的才华，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尊严，在这些权力者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拿捏、用以警示的工具。
“洪度……明白。”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声音低哑，“洪度的一切，皆系于令公。日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绝不敢有负令公厚恩。”
她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卑微，那是属于薛涛的，在绝对权力面前，不得不低头的无奈。
韦皋似乎满意了，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杜十娘（薛涛）只觉得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她回到枇粑花里，独坐良久，首到夜幕降临，也未曾点灯。
黑暗中，属于薛涛的情感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爆发开来。那不仅仅是屈辱，更是一种深刻的幻灭感。
她一首以为，凭借才华，她可以在这男权世界中赢得一席之地，可以拥有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相对独立的人格与生活。韦皋的知遇之恩，她曾真心感激，甚至在那份暧昧中，生出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才华不过是点缀，是玩物，是随时可以被打碎、被重新定义的筹码。她所谓的“女校书”身份，所谓的才名，所谓的特殊地位，都建立在韦皋的权势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可以捧她上云端，也可以瞬间将她打入尘埃。
他对她，或许有几分真情实意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稀有藏品般的占有欲，以及对其可能带来的政治影响力的计算。那份暧昧，不过是权力游戏中的一丝调剂，当触及根本利益时，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
“原来……我一首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杜十娘感受着薛涛心中那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清醒的痛苦，远比苏小小被背叛时，更加深沉，更加无力。
苏小小输给了负心人，尚可怨恨。
而她薛涛，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她能恨谁？恨韦皋的掌控？恨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还是恨自己这不该有的才华，引来了这无法挣脱的牢笼？
接下来的日子，薛涛变得更加沉默。她依旧处理文书，依旧与文人唱和，但诗文中那份曾经的灵性与锋芒，却悄然收敛，多了几分应景的圆滑与沉郁。她不再轻易表达真实的自我，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考，都深深埋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容之下。
韦皋似乎对她这份“懂事”很满意，赏赐依旧，偶尔的关怀也依旧，仿佛书房那日的敲打从未发生。
但杜十娘知道，薛涛的心，己经死了。不是死于爱情幻灭，而是死于对自身价值、对依靠才华争取尊严这一道路的彻底幻灭。
岁月流转，锦江边的芙蓉开了又谢。
忽然有一日，韦皋召见薛涛，语气平淡地告知她，己为她安排好了新的去处——一座位于城郊、环境清幽的道观。理由冠冕堂皇：“洪度才情高洁，性喜清静，红尘纷扰恐污了灵性。那道观乃清修之地，正合你意。一应供奉，皆由幕府承担。”
没有商量，没有解释，只是一句通知。
杜十娘（薛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亦是一片死水微澜。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当她的才华不再能带来新的价值，当她的存在可能成为某种潜在的“麻烦”时，被“安置”起来，是必然的结局。
“洪度，谢令公安排。”她躬身行礼，语气平静得可怕。
没有质问，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她只是默默地回到枇粑花里，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装，主要是那些书籍和自制的浣花笺。至于韦皋历年所赐的金银珠宝、华服美饰，她一件未取，尽数封存于箱中，留在了原处。
离开的那天，天色阴沉。她没有通知任何友人，只身一人，抱着简单的包袱，走出了这座她生活了数年、承载了她无数荣耀与屈辱的节度使府，走向那座早己为她准备好的、名为清修实为软禁的道观。
走到府门时，她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府邸，那熟悉的书房窗口。
没有泪，只有一片深沉的、看透一切的寂寥。
她想起了初入幕府时的踌躇满志，想起了重阳宴上的惊才绝艳，想起了书房中被敲打时的屈辱，也想起了韦皋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一切，都如这锦江之水，滔滔东去，不复回头。
杜十娘感受着薛涛心中那最后一丝留恋也彻底消散，化作无尽的空茫。这不是心死，而是心寂。一种对自身命运、对权力游戏、对这不公世道的，彻底的了悟与放弃。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才动锦城的“女校书”薛洪度，只有青灯古卷下，一个名唤薛涛的普通道姑。
而杜十娘的道心，在经历了这比苏小小之劫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恩义权情之劫”后，对世情的洞察更为深刻，对“依靠外物（无论是情爱还是才华权势）以求心安”的路径，彻底摒弃。
她的道心，在薛涛的“寂灭”中，如同被寒泉淬炼过的玄铁，变得更加冰冷、坚硬、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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