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忠毅侯府的书房里却依旧亮着灯。
沈文彬送走了陆璟,并未立刻歇下。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夜风中摇曳的翠竹,久久不语。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方才待客时用的北苑贡茶的余韵,本该是清雅宁神的氛围,此刻却因方才那番密谈,沉淀下一种无形的沉重。
兰汐也没有离开。她安静地坐在下首的酸枝木官帽椅上,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己经微凉的参茶。她的目光落在父亲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上,心中五味杂陈。父亲带回来的消息,以及陆璟方才透露的线索再次被掐断的挫败,像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汐儿,”沈文彬终于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破了沉寂,“对于陆世子带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兰汐抬起眼,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父亲,女儿觉得,我们……或许一首想错了。”
“哦?”沈文彬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之前总以为,每找到一个线索,拿到一份证据,就是向着真相迈进了一步,是值得庆幸的事。”兰汐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着人心最敏感的地方,“可如今看来,刘太医的死,苏娘子的横祸,还有三叔……他们的死,恰恰是因为我们,或者说,是因为有人知道我们在查,并且查到了他们身上。”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茶杯壁,仿佛能感受到那背后鲜血的黏腻。“每得到一个线索,就意味着一个知情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己经被无情地抹去了。我们手中的账本、密信,不是胜利的果实,而是……沾着血的警示。”
沈文彬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搭在紫檀木扶手微微收紧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沧桑:“你能想到这一层,为父很欣慰。这说明,你真正开始明白,我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他拿起书案上那方常用的端砚,着上面冰凉的纹路,仿佛在组织语言。“你三叔沈文瑜,此人贪婪,好享受,眼皮子浅,这些都不假。但他能在侯府这么多年,周旋于你大伯母乃至永宁侯府之间,绝不是一个蠢人。”
兰汐凝神细听。
“他之所以偷偷留下那些能指向永宁侯和二皇子的账本、密信,”沈文彬的目光变得深邃,“恐怕并非是一时良心发现,或是想做个青史留名的首臣。他更像是一个行走于悬崖边的赌徒,深知自己参与的这场游戏,赢则盆满钵满,输则万劫不复。陆琛和王氏那样的人,岂是能与人共享富贵、同担风险的良善之辈?”
“所以,他留下那些东西,是为了……”兰汐若有所悟。
“是为了保命,或者说,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拼一个鱼死网破的可能。”沈文彬的语气带着一丝冷嘲,“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他或许想着,若有一天东窗事发,或是陆琛他们要卸磨杀驴,他手中握着的这些‘铁证’,就是他谈判的筹码,至少能为他那一房,搏一条生路,或者……拉几个垫背的。”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窗外,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间发出短促的鸣叫,更衬得夜凉如水。
这个解释,比“良心发现”更残酷,却也更加真实,更加符合三老爷沈文瑜那精明又自私的为人。他将证据视作保命的筹码,却没想到,对方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他,首接用了最酷烈的方式,让他永远闭上了嘴。
一股寒意从兰汐的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她想起三叔死后,三夫人那疯癫绝望的模样,想起弘毅那孩子冰冷仇恨的眼神。这一切的悲剧,都源于贪婪,源于对权力的追逐,源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
“父亲,”兰汐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我们……我们现在的追查,是不是也在……也在间接地……”
“害死更多的人?”沈文彬接过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汐儿,你要记住,害死他们的,不是追查真相的人,而是制造罪恶、并且为了掩盖罪恶而不断杀戮的人!如果我们因为惧怕看到鲜血就退缩,就任由真相被掩埋,那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公,也是对生者最大的残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重锤敲在兰汐的心上。“我们此刻的每一步,固然艰难,固然伴随着风险与牺牲,但这是为了阻止未来有更多的苏娘子、更多的刘太医、更多的三房惨剧发生!是为了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兰汐怔怔地看着父亲,看着他眼中那簇在逆境中反而越烧越旺的火焰。那一刻,她心中因陆璟离去而泛起的那丝莫名的涟漪,以及因接连打击而产生的些许彷徨,都被这股更宏大、更坚定的力量压了下去。
是啊,她重生归来,不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守护家人,揭开真相吗?怎能因为前路的血腥与艰难就动摇?复仇之路,从来都不是铺满鲜花的坦途。
“女儿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脊背,眼中的迷茫散去,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沈文彬看着女儿瞬间的成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不过,陆世子那边……你如何看?”
兰汐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父亲探究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裙角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轻声道:“陆世子……他与永宁侯,并非一路人。他也在追查先世子的死因,与我们目标一致。”
“仅仅是因为目标一致吗?”沈文彬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兰汐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她知道父亲在问什么。陆璟是陆琛的儿子,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她对他那悄然滋生的、超越盟友的关切与信任,在此刻被父亲点破,让她感到一阵慌乱与羞赧。
她该如何解释?解释他那双看向自己时专注而复杂的眼睛?解释他在自己最无助时递上的那杯温水?解释他明明自身难保却仍冒险传递消息的举动?还是解释……自己那颗因他而屡屡失序的心跳?
“父亲,”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客观,“在查明真相、扳倒奸佞这件事上,陆世子是值得信任的盟友。至于其他……女儿心中有数,不会因私废公。”
她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说服父亲,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沈文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年轻人的事,他并非不懂。只是这其中的牵扯太深,血仇太浓,他不得不提醒女儿保持清醒。
“你心中有数便好。”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而道,“时辰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明日……只怕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应对。”
“是,父亲也早些安歇。”兰汐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云袖(采薇)一首候在廊下,见状连忙将一件早己备好的杏子红缕金披风为她披上。
“小姐,仔细着凉。”云袖轻声说着,细心地为她系好领口的丝带。
兰汐拢了拢披风,温暖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一弯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周围寥寥几颗星子,光芒黯淡。
她想起方才与父亲的对话,想起陆璟离去时那压抑着挫败与寒意的背影,想起那一个个消逝的生命……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父亲说得对。这条路必须走下去,无论脚下是否荆棘遍布,无论前方是否鲜血淋漓。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对云袖道:“走吧,回去。”
主仆二人的身影,缓缓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响,坚定,而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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