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忠毅侯府内却己是一片肃杀。昨夜书房密谈的凝重尚未散去，新的波澜又悄然而至。
沈玉柔跪在寿安堂冰冷的青砖地上，肩头微微颤抖。老夫人端坐上首，面色沉静如水，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规律的“咔哒”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柳氏坐在下首，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一幕。兰汐则安静地立在母亲身侧，目光落在沈玉柔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说吧，”老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落霞庄的地契，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的起因，正是沈玉柔前日那番精心的设计。寿安堂的二等丫鬟春儿，果然将她那句“夫人逼着核对地契，好似在急着找什么东西”的抱怨，传到了老夫人耳中。老夫人当即命人暗中查探，竟发现账房留存的那份落霞庄地契，几处关键地方墨迹有异，经老师傅辨认，竟是近两日新仿的！
沈玉柔抬起泪眼，妆容凌乱，我见犹怜。“祖母明鉴！孙女……孙女前日确是奉母亲之命，去账房取了地契核对。可母亲……母亲她让孙女将真地契悄悄过户到王家陪房名下，孙女心中害怕，不敢从命，又不敢违逆母亲，只得……只得仿造了一份交差，将真地契藏了起来……”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份被蓝布包裹的真地契，双手奉上，泣不成声：“孙女自知有罪，不该欺瞒祖母，不该伪造契书……可孙女实在不忍见母亲……见母亲行差踏错，掏空家业啊！”
这一番哭诉，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王氏转移产业的企图，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母命与家族之间挣扎的可怜人，更是“大义灭亲”地交出了真契。
老夫人接过地契，仔细看了看，又递给身旁的赵嬷嬷验看。赵嬷嬷点头确认是真。堂内一时寂静，只闻得沈玉柔低低的啜泣声。
柳氏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母亲，玉柔这孩子……也是不易。能及时醒悟，保全家中产业，也算……有功。”
老夫人盯着沈玉柔看了许久，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真实心思。沈玉柔伏在地上，只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老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能迷途知返，保全家中产业，尚算良知未泯。但欺瞒长辈，伪造文书，亦是重罪。即日起，禁足一月，好好在房里抄写《女诫》，静思己过。你母亲那边……”她顿了顿，语气转冷，“我自有主张。”
这便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既惩戒了沈玉柔，保全了侯府颜面，又拿到了王氏确凿的把柄。
沈玉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叩头：“谢祖母宽宥！孙女定当深刻反省！”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虽然失了自由，却在祖母和二房面前，留下了“顾全大局”的印象，为自己争得了一线生机。
处理完这家宅内斗，兰汐陪着柳氏回到正院，心思却己不在此处。沈玉柔与王氏的内耗固然令人心惊，但更让她忧惧的，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她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再次铺开了那些从三老爷处得来、以及陆璟暗中送来的账册副本。阳光透过窗棂，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名目，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令人窒息。
她看得极为仔细，指尖划过一列列看似寻常的款项往来——绸缎采购、药材支出、人情打点……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几笔不起眼的款项上停住了。
这几笔款项，数额不算巨大，支出名目也各不相同，有的记作“修缮祠堂”，有的记作“购置古籍”，甚至有一笔是“捐赠香油”。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最终的流向，都指向了一个名为“通济漕运互助银号”的地方。
这个银号的名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兰汐凝神细想，忽然记起，在陆璟送来的一份关于阿史那商队货物清单的抄件上，在几笔大额交易的担保方一栏，也隐约有这个银号的印记！
她立刻让云袖（采薇）去请父亲。
沈文彬很快过来，听闻女儿的发现，神色也变得凝重。他仔细查看了那几笔账目，沉吟道：“通济银号……我离京前，似乎听同僚提起过，是近两年才在漕运沿线兴起的银号，背景颇深，与许多官商都有往来。”
“父亲，”兰汐指着账目，眼中闪动着锐利的光芒，“您看，三叔这几笔款子，名目五花八门，最终却都流入了这个银号。而阿史那的商队，也与这个银号关系密切。这恐怕……不是巧合。”
就在这时，云袖进来禀报，说墨韵斋的德叔派人悄悄送来一个口信。
“说了什么？”兰汐忙问。
云袖低声道：“德叔说，世子爷那边刚查到，那个‘通济漕运互助银号’，明面上的东家是几个江南富商，但幕后最大的股东之一，正是那个西域商人阿史那。而且，二皇子门下好几个官员，以及……永宁侯府名下的几个庄子，都与这个银号有巨额的资金往来。”
书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兰汐与父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了然。
原来如此！
阿史那不仅仅是一个走私货物的西域商人！他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精心设计的“资金洗白和流转的中心节点”！
二皇子贪墨的漕银、永宁侯府通过不法手段攫取的灰色收入、乃至像王氏这样依附于他们的官员家眷贪墨的公中钱财……所有这些见不得光的巨额财富，都通过阿史那的商队贸易作为掩护，汇入这个“通济银号”，在那里被洗白、混合、然后再以“合法”的投资或借贷形式，输送到需要的地方，或者干脆隐匿起来！
这个网络，将权、钱、商，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它不再是简单的利益输送，而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庞大的灰色金融帝国！
“好精密的布局！好深的心机！”沈文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们能如此猖獗，如此难以撼动！动阿史那，就等于动了这个庞大利益网络的钱袋子，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自然会拼死反扑！”
兰汐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之前以为，对手只是权势熏天，如今才明白，他们更是富可敌国，并且用金钱织就了一张无比坚韧、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这张网，保护着网中的每一个人，也使得外部力量难以轻易将其撕裂。
“父亲，”兰汐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们现在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两个权贵，而是……一个怪物。”
沈文彬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是啊，一个由权力和金钱共同喂养出来的怪物。要扳倒它，难如登天。”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明媚的秋光，语气却异常沉重，“但是，再难的关，也总要有人去闯。否则，这大周天下，岂不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他转过身，看着女儿，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汐儿，既然看清了这怪物的形状，我们更不能退缩。钱能通神，亦能招鬼。他们聚敛得越多，破绽……或许也会越多！”
兰汐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的寒意渐渐被一股更强大的信念所取代。是啊，怪物再可怕，也有其弱点。而这“通济银号”和阿史那，或许就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突破口。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账册，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条条线索，指向那隐藏在繁华盛世下的巨大阴影。
这场斗争，终于从后宅的阴私算计，延伸到了更为广阔、也更加凶险的朝堂与经济领域。而她，己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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