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御街两侧，桃李芳菲己谢，唯余几丛晚芍药撑着最后秾艳。护龙河畔垂杨蘸水，暖风挟着落絮，吹入重重朱户。这本该是仕女争购楸叶、鬓边簪戴闹蛾儿的时节，却被一桩泼天谋逆案打碎了升平假象。
消息传开时，正逢内侍省遣小黄门往各勋贵府邸赐“浴佛水”。忠毅侯府门房接过缠着五色丝的瓷瓶，却见那宦官压着嗓子漏了句：“永宁侯府今早被皇城司围了。”不过半日，街巷间卖鹌鹑骨饳儿的小贩、在樊楼前支伞棚的算命先生，都在交头接耳。待到黄昏时分，宫门悬出邸报，墨字如铁——永宁侯陆琛勾结皇子，赐自尽，二皇子圈禁宗人府。
昔日车盖相望的永宁侯府前，如今只剩风吹纸钱盘旋。有老嬷嬷隔着门缝窥见，抄家官兵抬出的紫檀嵌螺钿箱笼里，竟滚出个鎏金香球，正是近日城里盛赞的“闺阁雅物”，里头半截冷灰还沾着龙脑香。
听雪堂东梢间里，兰汐正对着一方流云纹歙砚出神。窗外西府海棠被暖风揉碎，花瓣飘进半开的支摘窗，恰落在她刚写罢的浣花笺上。采薇端着黑漆螺钿托盘进来，见姑娘指尖抵着定窑白瓷盏里浮沉的茉莉香片，水汽氤氲间，竟将笺上墨迹洇出凄迷的晕痕。
“姑娘...”采薇将新沏的蜜饯金橙子茶换上前，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梁间栖燕，“永宁侯府递了消息，陆世子今早跪接的袭爵诏书。”
兰汐转身时，裙裾拂过青砖地上投着的海棠影。她早料到陆璟会承爵，可这爵位如今烫得像刚出窑的钧瓷，捧着灼手，摔了碎身。忽闻墙外传来货郎叫卖“雪花酥”的拖长调子，伴着孩童追逐笑闹，竟衬得这深宅愈发死寂。
“外头...都怎么说？”她问得轻，采薇却听得心头发紧。
小丫鬟绞着裙带上系的双鱼玉佩，吞吞吐吐道：“茶坊里说书先生都在编新话本...有夸世子大义灭亲的，更多是嚼舌根，说他递的密折...”话音未落，兰汐腕间翡翠镯猛地磕在檀木桌沿，发出沉闷一响。她想起论火候的句子——“猛火沸油最易焦物”，如今陆璟正是被架在社稷炉灶上炙烤。
正在此时，垂花门外响起杂沓脚步声。管事娘子捧着朱漆描金拜匣疾步而来，未语先笑：“给二夫人、姑娘道喜！二老爷升任户部侍郎的旨意到了！”
柳氏接过泥金帖的手微微发颤。她想起去年在抚州任上，丈夫为治水患连日宿在堤坝，回府时官靴里能倒出半碗泥水。如今返京任职户部，掌的漕运、税赋皆是肥差，可想起永宁侯府门前飘零的纸钱，又觉这喜讯裹着寒意。
“母亲且宽心。”兰汐上前扶住柳氏微晃的身子，顺势取下她发间将坠的赤金掩鬓，“父亲在淮南路整顿茶政时，不是将旧朝里记载的漕运旧例都研习透了？如今正是施展的时候。”
这话半是真半是宽慰。她清楚记得前世此时，父亲因首谏漕粮折色之事被贬岭南。而今命运轨迹陡然偏转，倒像汴绣娘子的双面异色绣，翻过来竟是另一番天地。
暮色渐浓时，有小丫鬟悄悄来回：永宁侯府后角门处，陆家老夫人跟前的嬷嬷正在典当一匣子絹帛。那婆子哭诉说，世子今早跪在祠堂，将御赐的螭虎纽银印搁在香案上，三日未进水米。
兰汐走到多宝阁前，取下个越窑青瓷冰鉴。这是去岁花朝节陆璟送的，里头曾盛着渍梅浆，他说恰似“青瓷贮雪”。此刻指尖抚过冰裂纹，恍若触到那人眉宇间的凛冽。
晚风忽然卷起竹帘，扑簌簌吹散案头积的海棠瓣。几片残红沾在昨日未写完的浣花笺上，恰盖住“风雨如晦”西字。采薇忙要关窗，却被兰汐止住。她望着庭中翻飞的落英轻声说：“由它去罢，该来的总要来。”
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混着远处相国寺晚钟，在暮春的暖风里荡出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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