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沈府内己是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琉璃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今日厨下特意煨了一盏火腿鲜笋汤,那汤色清澈如水,味却醇厚绵长,佐以几样时令小菜,一家三口用得倒也舒心。
晚膳撤下后,沈文彬与柳氏移步东次间。此处临着一方小院,植着几竿翠竹,晚风穿过,簌簌有声。屋内陈设清雅,不过一榻、一几、数椅,榻上设着洋罽,几上置一古铜瓶,插着数枝新剪的白菊,清气袭人。兰汐亲自在旁边的茶榻上摆了茶具,用的是旧年积的梅花雪水,正细细地烹着。银匙量茶,玉壶注水,一举一动间,茶香己悄然弥漫开来,与菊香交织,沁人心脾。
柳氏却无心品赏这满室清芬。她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软绒锦毯,目光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眉间笼着一层拂不去的轻愁。
“夫君,”她终是开了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此次蒙陛下天恩,擢升户部侍郎,本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可如今朝中局势波谲云诡,二皇子虽己倒台,其余党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妾身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沈文彬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接过女儿奉上的一盏澄碧清茶。那是上好的狮峰龙井,芽叶舒展,如旗枪林立。他轻轻吹开浮叶,啜了一口,那温热的茶汤也化不开他眉宇间的凝重。
“夫人的担忧,我岂会不知?”他长叹一声,将茶盏轻轻搁在身旁的楠木高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户部总司天下钱粮赋税,乃是国家的命脉所在。而漕运一事,更是命脉中的命脉。自前朝以来,漕运便由运河将江南丰腴之地的米粮布帛,源源不断输往京师,以供宫禁百官、禁军万民之需。可谓漕运通,则京师稳;漕运阻,则京师乱。”
他顿了顿,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如今二皇子一党在漕运、盐铁这些要害部门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陛下将此重任交给我,既是信重,也是一场极大的考验。整顿漕运,无异于虎口拔牙,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间的阻力……可想而知。”
窗外的竹影映在窗纱上,如同墨笔勾勒,随风晃动,恍若无数暗流在视野之外涌动。室内一时静默,只闻红泥小炉上茶铫子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沸腾声。
沈文彬的目光忽然转向一旁静坐的女儿。兰汐正执壶续水,侧影在灯下沉静如水,鸦羽般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思绪。他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女儿自归家后,便显露出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与沉静,时常令他这为父的也感到惊异。
“汐儿,”沈文彬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你平日素来喜读杂书,见识不囿于闺阁。对于这漕运之事,可曾有过什么听闻?”
兰汐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又见母亲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她将茶壶轻轻放回茶船上,动作不疾不徐,心中却是念头飞转。前世关于漕运的种种弊案、那些触目惊心的贪腐与倾轧,此刻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她略一思忖,声音轻柔如常,却字字清晰,敲在父母的心上。
“女儿愚钝,只是从前在一些杂记野史、地方志书中偶见零星记载。依女儿浅见,前朝乃至本朝漕运之弊,大抵集中在几处关节点上。”她微微凝神,似在梳理记忆,“其一,在于沿途关卡。自江南至北通州,运河绵延数千里,大小钞关、水闸数十处,每一处都可能成为胥吏勒索漕船、中饱私囊的渊薮。过关之费,名目繁多,往往超出定例数倍,此乃‘耗’之一难。”
“其二,在于承运之人。那些漕丁、运夫,多是贫苦之人应役,离乡背井,辛苦辗转于风波之上。朝廷虽有粮饷定例,然经层层克扣,发到手中往往十不存五,连自身温饱尚且难求。人若不得食,便易生怠惰之心,甚或监守自盗,将漕粮私自变卖,以泥沙充数,也是常有之事。此乃‘人’之一难。”
“其三,在于运载之器。漕船规制皆有定数,然年深日久,木料朽坏,船板渗漏,若不及时修缮,何以抵挡运河风浪?一则漕粮易受潮霉变,损耗极重;二则船行迟缓,易误行程;更有甚者,若遇大风浪,船只倾覆,则一岁之粮尽付东流。而修船款项,又与粮饷一般,多有亏空。此乃‘器’之一难。”
“其西,在于征收之源。各地征收漕粮,标准不一,度量衡也未必划一。丰年或可勉强完成,若遇歉年,百姓无力缴纳,地方官吏为保政绩,或强行摊派,或与粮绅勾结,压低收购之价,抬高征收之量,其间腾挪,尽是民脂民膏。此乃‘源’之一难。”
她娓娓道来,并未涉及任何具体人事,只从书本知识与常理推断出发,却将漕运弊端的几个核心环节——“卡、人、船、粮”——剖析得清晰明了。这些见解,并非深奥之理,但出自一个久居深闺的少女之口,且条理如此分明,切中要害,便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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