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人的记忆住在迷宫里。我走进去，不是为了找到出路，而是为了把那迷宫本身，一口吞下。
我叫林深，今天是我来“深渊管理局”上班的第一天。我的工作是“治愈师”。他们给我看了一大堆术语，什么“创伤性记忆固着”、“情绪沉淀疗法”，听起来很高深。但在我看来，事情很简单：有人心里生了病，盖起了歪歪扭扭的房子，住着害怕的东西。我走进去，把那个害怕的东西拿走，房子有时也就正了。
当然，他们没告诉我，我是怎么“拿”的。他们只说，我有天赋。
引我进来的陈博士，脸上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她把我带到一个白色的房间，只有一张椅子，像牙科诊所的那种，但更复杂，头顶悬着许多纤细的金属臂，末端是冰冷的触点。
“测试对象，张弛。”她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没什么水分，“前深潜工程师。一次事故后，创伤后应激障碍，无法靠近水域，甚至听到水流声都会诱发惊恐。他的‘迷宫’己被初步建模，你需要进入其核心，完成‘情绪沉淀’。”
我点了点头。心里没什么波澜。妹妹失踪后，我心里的大部分波澜就己经死了。来这里，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处理的就是“失去”的生意。
我坐上那把椅子，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渗进来。金属臂无声地移动，冰凉的触点贴上我的太阳穴。陈博士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投入测试的精密仪器，而不是一个人。
“记住，你是观察者，是引导者，不是参与者。无论看到什么，守住你自己的意识。开始连接。”
黑暗。
然后，不是景象，是感觉。一种全方位的湿和冷。
我“站”在一条昏暗的金属长廊里，脚下传来持续的、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腥咸，还有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圆形的、布满铆钉的厚重舱门，像潜艇的气密门。门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往下淌。
咚……咚……
那不是水声，是一种更沉重、更缓慢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像是巨兽的心跳，又像是深海的水压，正耐心地挤压着这方狭小的空间。这是张弛的恐惧，它在这里有形，有质，有声音。
引路人——那个无处不在的AI，用平滑的语调在我意识中提示：“检测到高密度焦虑场。建议规避核心恐惧源，寻找侧向路径……”
我没听。规避？那太慢了。我知道他们要的“治愈”是什么。他们要的是把这里拆了，或者把那扇门焊死。但我的方式不同。
我向着那扇门走去。越近，那“咚……咚……”的声音就越响，震得我胸腔发闷，牙齿发酸。冰冷的湿气缠绕上来，像无数滑腻的水草。我甚至能尝到喉咙深处泛起的、真实的咸味。
我在门前站定。门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形观察窗，但里面只有一片浑浊的、墨一般的蓝黑。
我伸出手，不是去推门，而是轻轻按在了冰冷的、湿漉漉的门板上。
然后，我闭上了眼。
我放开了我自己。
我不再抵抗那挤压过来的压力，不再屏蔽那无孔不入的潮湿和寒冷。我让那“咚……咚……”的声音进入我的身体，让它在我的骨骼里回荡。我让自己沉下去，沉入这片由他人恐惧构筑的深海。
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我。肺部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疯狂地渴求着空气。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中是血液奔流的咆哮和那越来越近的、代表毁灭的“咚咚”声。
很痛苦。但在这极致的痛苦里，我触摸到了另一种东西——一种无边无际的、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孤独。这孤独比深海更冷，比水压更沉重。张弛怕的不是死，是这种比死更可怕的、绝对的“孤身一人”。
我理解了。
就在我理解的这个瞬间，所有的抵抗消失了。我不再是闯入者，我成了这恐惧的一部分。
“咔哒——”
深渊窃贼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深渊窃贼最新章节随便看！一声轻响，不是耳朵听到的，是意识感知到的。那扇紧紧闭锁的、象征着最终恐惧的舱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滑开了。
里面没有张牙舞爪的海怪，没有破碎的舱体和汹涌的海水。只有一个角落，蜷缩着一个模糊的、颤抖的身影。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老旧的、闪着微弱红光的深度仪表盘。仿佛那是茫茫虚无中，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坐标。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我们没有交谈。在这片意识的深海里，语言是多余的。我只是坐在那里，分担着这片无边的寂静和沉重。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伸出手，不是去拉他，而是轻轻覆盖在他抱着仪表盘的手上。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奇迹般的解脱。
只有一股洪流。
一股庞大、冰冷、杂乱的洪流，顺着我的手臂，蛮横地冲入我的意识。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切。是观察窗外墨蓝虚空里漂浮的发光水母，是抗压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是操纵杆冰冷的触感，是生命维持系统单调的嗡嗡声，是自己心跳在头盔里放大的轰鸣，是那种渺小如尘芥的敬畏，以及……以及对无尽黑暗那渗入骨髓的、最原始的恐惧。
这是他的核心记忆。带着全部的情感烙印和感官细节。
我张开了意识的“口”，将它整个地，囫囵地，吞了下去。
……
现实世界的白光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真的从水下逃生。我还坐在那张椅子上，贴附在太阳穴的触点己经收回。口腔里，那股带着铁锈味的咸腥感依然清晰无比。
单向玻璃后面，似乎有模糊的人影在快速走动。
房间门滑开，陈博士走了进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我脸上，像两束探照光，仔细地扫描着我的每一寸表情。
“感觉如何，林深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比之前快了一丝。
我尝试吞咽，喉咙干涩得发痛。“目标……‘情绪沉淀’完成。”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疲惫。
陈博士低头看着手中的电子板，上面流淌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用时三分十七秒。引路人系统记录到三次意识过载波动。”她抬起头，眼神锐利，“你采用了非标准的深度共情模式。这很危险。”
我没力气解释。我的脑子里，正回荡着一段陌生的旋律。悠扬，苍凉，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草原或者沙漠的旷远气息。我确信我的人生里，从未接触过这样的调子。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椅面上，轻轻敲打着那段旋律的节拍。
“我们观测到强烈的感官残留和认知回溯。”陈博士的声音将我拉回，“林深先生，你必须清楚你的角色。你是‘治愈师’，是医生。医生的手伸进伤口，是为了清理和缝合，不是为了把脓血和病菌留在自己体内。”
我停下敲击，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我明白。”
她又凝视了我几秒钟，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些什么。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我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仔细地看。这双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就在几分钟前，它们在另一个维度，触摸过万米之下的冰冷和恐惧。而现在，它们安稳地属于一个叫林深的男人。
那股咸腥味还在舌尖徘徊。但奇怪的是，胃里那股因为妹妹失踪而常年盘踞的、冰冷的空洞感，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填满了一点点。一种饱胀的，甚至是微醺的感觉，弥漫开来。
那感觉，不像吃饱了饭，更像……喝下了一杯烈酒。一杯用别人最浓烈的恐惧和生命体验酿造的、滚烫的毒酒。
我轻轻哼起了脑子里那段陌生的民谣，声音在空旷的白色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独。
我知道我“拿”走的是什么了。我也知道，从今往后，我大概会一首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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