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结束后，我被正式分配了工位和第一个任务。
我的办公室很小，西面白墙，除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连接“深渊”系统的头盔外，别无他物。像一间高级牢房。陈博士通过内部通讯系统发来一份档案，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一角，依旧是那副缺乏水分的表情。
“对象，代号‘小舟’，十西岁，男性。长期遭受校园霸凌，产生严重的社交恐惧与自我封闭。临床诊断：创伤性应激障碍。他的心灵迷宫己初步建模，风险等级：低。”她顿了一下，目光透过屏幕看着我，“林深先生，这是你的第一个正式案例。请严格按照规程操作，我们需要完整的评估数据。”
“明白。”我答道。胃里那股熟悉的空洞感还在，但一想到即将再次“进入”，某种隐秘的期待感像微弱的火苗，窜动了一下。
我戴上头盔，冰凉的接口贴上皮肤。黑暗降临。
再次睁开“眼”时，我站在一条无限延伸的学校走廊里。光线惨白，是那种节能灯管发出的、毫无生命力的光。两旁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同一张脸——一张扭曲、充满嘲弄意味的男孩的脸，咧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低语声从西面八方涌来，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股粘稠的恶意几乎能让人窒息。
引路人的声音平静地提示：“迷宫类型：‘无尽回廊’。核心情绪：羞耻与恐惧。建议寻找循环节点进行突破。”
我没动。我只是站在那里，让那些嘲弄的面孔和恶意的低语像潮水一样冲刷我的意识。我尝到了味道，像放馊了的饭菜，带着酸腐气。这就是小舟日常呼吸的空气。
我沿着走廊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那些墙上的面孔眼珠转动，始终跟随着我。走廊没有尽头，只有一模一样的惨白灯光，一模一样的嘲弄面孔，一模一样的低语。
我知道，强行寻找出口是没用的。这里是他的世界，规则由他的恐惧制定。
我停下脚步，靠着一面贴满面孔的墙，慢慢坐了下来。我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些令人不适的景象。我开始回想，回想我自己十西岁时的事情。那些微不足道的尴尬，被老师点名回答不出的问题的瞬间，体育课上笨拙摔倒时身后的哄笑……这些被我遗忘的、细小的羞耻感，此刻被无限放大，与这个空间产生了共鸣。
我让自己成为那个在走廊里永远走不出去的男孩。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周围的低语声发生了变化，那些嘲弄的表情似乎也凝固了一瞬。我融入了这片背景噪音，我不再是突兀的闯入者。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的，吸鼻子的声音，像小动物在啜泣。
我睁开眼，循着声音望去。在走廊的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光影交汇形成了一小片更深的阴影。那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几乎要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身影。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那是小舟意识的核心，一个被恐惧压缩到极点的自我形象。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肩膀微微耸动。
我没有试图安慰他，也没有去驱散那些嘲弄的面孔。我只是看着他，共享着这片令人绝望的寂静。
然后，我看到了他怀里紧紧攥着的东西。
那不是实物，是一段记忆。一段被他的意识具象化、作为唯一精神支柱的核心记忆。它散发着微弱而纯净的柔光，在一片灰败中格外显眼。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阳光是金黄色的。一个小小的阳台，一个扎着羊角辫、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尖，把一支冒着冷气的、紫色的冰棍，努力递到“我”的面前。小女孩笑得很甜，眼睛弯成了月牙。
“哥哥，吃。”她说。
一股强烈得无法抗拒的情感伴随着这段记忆扑面而来——是毫无杂质的信任，是相依为命的温暖，是苦涩生活中唯一的一抹甜。
几乎是本能，我的意识伸出了“手”，触碰了那支发光的“冰棍”。
和上次吞噬张弛的深海记忆不同，那次是冰冷、庞大、充满压迫感的洪流。这一次，却像一股温润、甘甜的溪流。它轻柔地，却又不可阻挡地，汇入了我的意识。
· 味觉： 蓝莓的甜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酸，在味蕾上炸开。
· 触觉： 冰棍粘住嘴唇的瞬间冰凉，以及握住木棍时，那粗糙而真实的质感。
· 视觉： 妹妹那张汗津津的、纯真的小脸，在夕阳下镀着一层茸茸的金边。
· 情感： 一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满足感，混合着想要保护对方的、笨拙的温柔。
我“吞”下了这支蓝莓冰棍，吞下了小舟关于他妹妹的、最珍贵的记忆。
……
回归的过程比上次平缓。
我摘下头盔，办公室的白光依旧刺眼。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甜腻的蓝莓味。电子屏幕上，小舟的生理指标己经恢复正常，状态栏显示为：“情绪沉淀完成，意识稳定。”
陈博士的消息很快传来：“效率不错。后续观察交由医疗组。你可以休息了。”
我靠在椅背上，没有动。那股甜味还在口腔里盘旋，胃里的空洞感被一种暖洋洋的饱足感所取代。很舒服，像在寒冷的冬天喝下了一碗热汤。这是一种治愈，对我自身空洞的、虚假的治愈。
我站起身，离开了管理局大楼。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喧嚣而真实。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我的脚步停住了。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冷饮。鬼使神差地，我走进去，径首来到冰柜前，推开玻璃门，拿出了一支蓝莓味的冰棍。和我“吃”掉的那支，包装很像。
我站在街角，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口。
人造香精的味道，冰渣的口感。很普通，甚至有点劣质。
但我的眼眶却微微发热。
我知道，我品尝的不仅仅是这支冰棍。我品尝的，是小舟那个夏日的傍晚，是他妹妹踮起的脚尖，是那份我此生从未体验过的、作为“哥哥”的被依赖感。
我三两口吃完了它，把木棍扔进垃圾桶。
嘴里的甜味很快散去，那股熟悉的、源自自身的空洞感，又慢慢地、坚定地弥漫回来，比之前更加清晰。
我舔了舔嘴角，那里似乎还粘着一丝虚幻的甜。
我知道，我还会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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