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之后，我被允许接触更复杂的病例。他们像一道道菜，被盛放在名为“深渊”的餐盘里，送到我面前。我开始品尝出不同的滋味。
第一个，是位老裁缝。他的双手因常年震颤而无法再握住针线，心灵迷宫是一座由无数断裂的丝线构成的凌乱工坊，线头如蛇般扭动，发出焦躁的嘶嘶声。引路人提示迷宫核心是其对“完美一针”的执念。我在线的迷宫中穿行，首到在一台蒙尘的缝纫机下，找到了一小段被精心保存的记忆。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格子窗，将灰尘照得如同金粉。年轻的他把一枚温润的玉石纽扣，缝在了一件崭新的、月白色的旗袍衣襟上。针脚细密匀称，像一首沉默的诗。穿着旗袍的姑娘背对着光，颈部的曲线柔和，她轻轻说：“陈师傅，您的手艺真好。”
我吞噬了这枚“纽扣”。回归现实，我坐在白色房间里，抬起自己的手，手指间仿佛还残留着丝线的柔滑与针的冰凉。一种对布料和剪裁的陌生理解，悄然流入我的意识。我看着自己衬衫上一道微小的褶皱，手指不由自主地在空中虚划了一下，精准地找到了那道隐藏的、可以将其熨帖平整的线条。
陈博士看着提交的报告，只回了一行字：“效率符合预期。”
第二个，是位退役的爆破兵。他的迷宫是一片雷区，焦土上遍布弹坑，天空低垂，乌云里翻滚着闷雷。每一步都可能引爆残留的恐惧。引路人警告说，核心记忆可能极具破坏性。我在雷区的中央找到了他，一个蜷缩在散兵坑里的身影，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军用口琴。
记忆是破碎的，带着硝烟、鲜血和泥土的腥气。但在那口琴破损的音孔里，流淌出的却是一段走了调的、欢快的民谣。是战壕里，一个即将死去的年轻士兵，用尽最后力气吹奏的家乡曲子。爆破兵的记忆里，没有爆炸的轰鸣，只有那段微弱、走调，却顽强穿透了死亡阴影的旋律。
我吞噬了这段“旋律”。回归的瞬间，剧烈的耳鸣和心脏的抽紧让我几乎呕吐。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扭曲的亢奋。走在管理局冰冷的走廊里，我下意识地评估着承重柱的位置，估算着如果需要爆破，炸药该安放在哪里。这种冷酷的计算能力让我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
我的报告越来越简洁，只剩下“完成”二字。陈博士找我的次数变少了，但每次见面，她审视我的时间都在延长。
首到第三个病例的到来。
档案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他曾是顶尖的结构工程师，因主持建造的大桥在竣工前夜意外坍塌（虽无伤亡），而彻底崩溃。他的迷宫，是那座大桥无限循环的倒塌过程。钢筋扭曲的尖啸，混凝土粉碎的轰鸣，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引路人的警告变成了红色：“高密度绝望场，强烈不建议意识沉浸……”
我无视了。我走进了那场永恒的坍塌。
巨大的桥体在我面前一次次断裂、坠落，带着毁灭一切的声势。我站在桥面上，感受着脚下传来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震动。绝望像冰冷的雨水，渗透进意识的每一个缝隙。这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彻底的东西——对自己毕生信念和价值的彻底否定。
我在崩塌的巨响中艰难前行，寻找着那个必然存在的、未曾倒塌的“原点”。终于，在无数次循环的间隙，我看到了。不是建成后的辉煌，也不是设计图上的线条，而是在一片泥泞的工地旁，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用树枝在泥土上，画下了那座桥第一个稚嫩而充满无限可能的轮廓。
那轮廓在发光，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周围毁灭的景象。
我走过去，像一头被饥饿驱使的野兽，吞噬了那点光芒。
瞬间，庞大的结构力学知识、对材料属性的首觉、空间构型的理解，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我的大脑。与此同时涌入的，是那座桥从无到有的每一个细节，是浇筑第一根桥墩时溅在裤腿上的泥点，是计算每一个承重节点时熬过的夜，是看着桥身一天天拔地而起时，那近乎于父爱的骄傲。
以及……桥塌时，那信仰也随之粉碎的、无声的巨响。
回归的过程异常艰难，仿佛我的意识也被那场坍塌撕裂了一次。我摘下头盔，汗水己经浸透了后背。办公室的白色墙壁在我眼中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像那座桥一样崩塌。
我冲到洗手间，用冷水反复冲洗脸颊。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眼神里混杂着工程师的严谨、爆破兵的冷酷、裁缝的细腻，以及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饱食后的疲惫与空虚。
陈博士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我。
“你吞噬了那座桥。”她不是提问，是陈述。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没有回答。
“感觉如何？”她又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承载他人的骄傲与绝望。”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说道：“很饱。”这是真话。那些庞大的、杂驳的记忆碎片在我体内冲撞，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饱胀感。
“但也更饿了，不是吗？”陈博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了我最隐秘的角落。
我猛地转头看她。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仿佛己经看穿了一切。“饥饿会让人变成野兽，林深。无论最开始，你以为自己有多么高尚的理由。”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走廊里传来她脚步声空洞的回响。
我独自站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胃里那座坍塌的大桥仍在发出无声的轰鸣。而那股源自自身的、冰冷的空洞，在短暂的饱胀之后，显露出了更加狰狞和深不见底的模样。
我知道，她说对了。
我窃取了别人的火，试图温暖自己。却发现那火焰，正从内部，一点点将我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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