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工程师的记忆像一块沉重的钢铁,嵌在我的意识里。走在街上,我会不自觉地去评估眼前建筑的受力结构;看到横跨江面的大桥,胃里便会泛起一阵混合着骄傲与崩塌感的痉挛。这些不属于我的“知识”和“感受”,成了我甩不掉的影子。
陈博士给了我几天调整时间。没有新的任务,那间白色办公室显得格外空旷。我试图像她建议的那样,“屏蔽”掉那些杂音,但它们如同耳内的嗡鸣,越是刻意忽视,就越是清晰。
引路人系统每日例行检测后,会在屏幕上滚动一行小字:“认知混淆指数:中度。建议深度休整。”
我关掉了提示。
几天后,新任务的档案发了过来。对象是一位老妇人,档案照片上的她眼神慈祥,带着旧式知识分子的温婉。病症:因老伴去世引发的严重解离性失忆,无法识别亲人,并伴有间歇性躁狂。迷宫类型标注为“记忆宫殿”,风险等级却意外地标红,旁边有一行小注:“宫殿存在未知结构性损坏。”
记忆宫殿。这听起来比无尽走廊或崩塌大桥要温和得多。
再次进入“深渊”,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一怔。那确实是一座宫殿,宏伟,古老,有着高耸的穹顶和无数扇紧闭的门扉。空气中漂浮着旧书和干燥花草的淡雅香气。然而,这座宫殿正在缓慢地、无声地崩塌。墙壁上蔓延着蛛网般的裂痕,精美的壁画剥落,露出后面灰暗的底色。细小的尘埃在从穹顶透下的、惨淡的光柱中飞舞。
引路人沉默着,没有给出任何提示。
我行走在空旷的回廊里,脚步声带着回音。一扇扇门在我经过时微微颤动,门后传来模糊的呓语、笑声或哭泣。它们代表着老妇人一生的记忆碎片。但我能感觉到,这座宫殿的核心不在这里。那种崩塌感,源自更深的地方。
我循着剥落最严重的痕迹走去,最终来到一扇巨大的、布满裂痕的橡木门前。门没有关严,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没有光,只有一股陈腐的、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逸散出来。
我推开了门。
门后,不是房间,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干涸的湖床。龟裂的泥土块块隆起,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在这片死寂的荒芜中央,坐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老妇人,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剪纸。
她没有蜷缩,也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把沙子。湖床的沙子。
我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她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龟裂的湖底。
“水干了。”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是的。”我回应。
“鱼都死了。”
“是的。”
“他走了。”她说。这一次,声音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彻底的、被抽空后的虚无。
我看到了她的核心记忆。不是与老伴的甜蜜过往,不是离别的痛苦,而是这片干涸的湖床。她将他离世带来的、无法承受的虚无感,具象成了这片吞噬一切的荒漠。
我该“吞噬”它吗?吞噬这片虚无?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老妇人缓缓转过头,看向我。她的眼神不再空洞,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的火焰。她死死地盯着我,干裂的嘴唇翕动:
“你……我认得你……”
我心中一凛。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你是那个……偷东西的贼!”
她猛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憎恶。
“滚出去!噬忆魔!你休想再偷走我的东西!滚!”
“噬忆魔……”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我的意识。比张弛的深海更冷,比工程师的崩塌更令人战栗。
老妇人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赶我。她手中的沙子扬起,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痛感。整个干涸的湖床开始震动,裂痕像黑色的闪电般蔓延,仿佛这片虚无本身也要彻底粉碎。
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的意识在本能地发出警报。
我看着她疯狂而绝望的样子,看着她死死守护的那片代表“失去”的荒原。我一咬牙,意识还是伸向了那片干涸的核心。
没有味道,没有温度,没有任何感官信息。只有一种纯粹的、沉重的“空”。像吞咽下一大口铅灰色的迷雾,坠得我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在下沉。
回归现实。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扯掉头盔,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仿佛真的充满了干涩的沙尘。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
屏幕上的数据剧烈波动后,缓缓归于平稳。状态栏显示:“情绪沉淀完成。对象意识陷入沉睡。”
完成了。我又“治愈”了一个。
但我的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老妇人那双燃烧着憎恶与恐惧的眼睛,和她嘶吼出的“噬忆魔”,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那不是混乱的呓语。那是指认。
陈博士的消息很快传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立刻来我办公室。”
我推开她的门时,她正站在窗前,背对着我。
“坐。”她没有回头。
我坐下,胃里那片刚吞下的“干涸”在隐隐作痛。
“刚才,‘遗忆者联盟’袭击了我们位于城西的一个外围站点。”陈博士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他们劫走了一名处于观察期的‘己治愈者’。”
她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我:“他们在现场留下了标记,和一句话。”
“什么话?”
陈博士走到光屏前,调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用红色颜料潦草画出的图案,像一个被撕开的大脑。旁边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噬忆魔林深,血债血偿。」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现在,你能告诉我吗,林深先生?”陈博士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冰冷的质询,“在你‘治愈’他们的过程中,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妇人疯狂的指认,墙壁上血红的控诉,还有我体内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的陌生记忆……它们像无数只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只是坐在那里,感觉着指缝间,那并不存在的、干涸湖床的沙,正一点点地漏下去。
带走的,似乎是我脚下仅存的、坚实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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