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成了日复一日的刻度。药草的苦涩渗进食物的味道里，连呼吸都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根茎与泥土的气息。身体像一具生锈的机器，在油脂（汤药）和缓慢的活动中，一点点找回原有的机能。但某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丝“编织者”的力量，不再仅仅是温顺的溪流。它变得……更具“质感”。当我在冥想中引导它流过那些曾被虚无侵蚀过的意识角落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细微的、如同新肉生长般的麻痒与刺痛。它不再仅仅是创造光点，而是开始能更精微地“感知”自身内部的结构，甚至……隐约触摸到那片与之共存的、冰冷的“深海”的边缘。
两者之间，似乎不再是简单的对抗或平衡，而是形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共生。仿佛我的身体，成了秩序与混沌之间一道极其脆弱的界限。
我尝试着，不再仅仅是用它来“编织”外物，而是尝试着，用它来“梳理”自身。梳理那些被“回响者”强行灌入的、庞杂而冰冷的记忆碎片。这个过程比创造光点更加艰难，如同用发丝去缝合撕裂的锦缎，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精神层面的剧烈刺痛。
但在一次次的失败与细微的进展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当我引导那丝力量，流过关于那名与妹妹同源的“破网者”的记忆碎片时，力量的流转会出现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共鸣”般的加速。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警惕，一种面对同源却走上歧路者的、本能的戒备。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我更加确信，妹妹林晚的“记忆锚点”，与那场古老背叛之间的关联，绝非偶然。
那块“默石”依旧每日陪伴着我的冥想。自那次异常共鸣后，它恢复了沉寂，无论我如何集中精神感知那个坐标，它都再无反应，仿佛那夜的震颤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但我知道，有些门，一旦被推开过一道缝隙，就再也无法真正关上了。
几天后的傍晚，我感觉到体力恢复了大半，便试探着走下楼梯。大厅里，琥珀色的光线依旧，梅姨在柜台后擦拭着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角质的、弯曲的号角。铁匠不在他惯常的位置，壁炉旁显得有些空荡。
看到我下来，梅姨只是抬眼看了看，微微颔首，便继续手中的活计。她的沉默是一种允许，允许我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活动。
我走到那个曾经摆放《源律之章》残页的壁龛前，里面空着。梅姨头也不抬地说：“收起来了。它最近……不太安稳。”
是因为“回响者”的苏醒吗？还是因为我们带回来的那些信息，搅动了这些古老物件沉睡的梦？
我的目光扫过其他壁龛里那些沉默的“展品”。它们依旧安静，但在我的感知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性”，仿佛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空气中那股沉静的气味里，也隐约多了一缕极淡的、类似金属预热后的焦躁感。
“铁匠呢？”我问。
“在下面。”梅姨用麂皮仔细擦拭着号角的尖端，“加固一些……东西。”
下面？我意识到，“铁砧与羽毛”或许并不只有我所见的这一层。这里比我想象的更加深邃。
就在这时，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铁匠那种沉稳如雷的步点，而是更加轻缓，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疲惫。
是灰隼。
他走了下来，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那双灰蓝色的眼眸似乎也黯淡了许多，但里面的锐利并未消失，反而像是被磨去了表面的光泽，露出底下更加坚硬的内核。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色便装，但依旧难以完全掩盖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历经生死后的虚弱与风霜。
他看到我，脚步顿了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走向梅姨，声音沙哑：“情况怎么样？”
“暂时平静。”梅姨放下号角，“但‘帷幕’的波动频率在加快。外面不太平，‘黑蛇’像疯狗一样在到处嗅，管理局的暗桩也活跃了不少。他们或许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察觉到了‘虚无之眼’的异常。”
灰隼走到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黑曜石台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回响者’苏醒的动静太大了，瞒不住。我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他看向我，“你恢复得如何？”
“还可以行动。”我说，“力量恢复了一些，但……不太一样了。”
灰隼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看到我体内那丝变得“质感”不同的力量，以及那片与之共存的“深海”。
“不一样是正常的。”他声音低沉，“接触过‘虚无’，触碰过‘回响者’，你的存在本质己经被改变了。关键在于，你能否掌控这种改变，而不是被它吞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关于那个坐标，以及‘默石’的异常，梅姨告诉我了。”
“您怎么看？”我问。
灰隼的眉头紧锁：“那个坐标指向的‘意识夹缝’，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危险。它不仅是某个‘破网者’意识的坟墓，更可能是一个……连接着多个消亡时代记忆的‘节点’。”他看向梅姨，“还记得那个留下‘默石’的客人吗？他提到的‘星陨之海’和‘记忆墓碑’……”
梅姨点了点头，眼神凝重。
“我怀疑，”灰隼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要去的地方，不仅仅是‘大寂灭’的遗迹，可能还涉及到……导致‘编织者’与‘观星者’文明兴起之前的、更加古老的……某种‘终结’。”
更加古老的终结？一个轮回套着另一个轮回？绝望仿佛没有尽头。
“那我们……”我感到喉咙发紧。
“我们别无选择。”灰隼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那个坐标是唯一的线索。不仅关乎你妹妹，更关乎我们能否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未来可能到来的、更大的‘终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等铁匠完成加固，等我再恢复一两成力量，我们就出发。在此之前，林深，你需要尽快熟悉你改变后的力量。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根脆弱的‘蜡烛’，而是一把能在意识夹缝中劈开道路的‘利刃’。”
利刃……我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体内那丝变得陌生而沉重的力量。
“我该怎么做？”
灰隼看向梅姨。梅姨沉默片刻，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由某种暗银色金属编织成的、结构极其复杂的球体。它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内部似乎有微光流转。
“这是‘千结’，”梅姨说，“用它练习。不要用力量去破坏它，尝试着，用你的‘编织’之力，去解开它内部的能量节点。这能锻炼你对力量的精微掌控，或许……也能让你更清晰地感知到自身力量与那片‘深海’之间的‘界限’。”
我将那冰冷的金属球体握在手中，能感觉到内部无数细微能量流的纠缠与碰撞。
“记住，”灰隼最后说道，目光如炬，“我们即将踏入的，是意识的深渊，是记忆的坟场。在那里，你的力量，你的意志，甚至你‘存在’的概念，都可能受到最首接的冲击。做好准备。”
他转身，步伐依旧有些虚浮地走向通往楼上的楼梯，背影显得异常沉重。
我握着“千结”，感受着它内部错综复杂的能量脉络，又看了看柜台后神色凝重的梅姨。
短暂的安宁即将结束。风暴前夕的压抑，再次笼罩了这间名为“铁砧与羽毛”的酒馆。
而这一次，我们要主动踏入的，是比“虚无之眼”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意识的禁区。
我低头，开始尝试用那丝变得不同的力量，去触碰“千结”内部第一个纠缠的能量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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