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江州火车站笼罩在昏黄的灯光和清晨的薄雾里。
施大明和西眼彪背着简单的行囊，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匍匐在站台旁，车厢连接处冒着白色的蒸汽，发出“嗤嗤”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复杂气味。
“明哥，这边！”西眼彪挤开几个扛着巨大蛇皮袋的民工，找到对应的车厢门。他动作麻利，眼神里透着对南方的向往和一丝初次出远门的紧张。
施大明点点头，跟着挤了上去。硬座车厢里早己人满为患，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里也蹲坐着人。找到自己的座位，对面己经坐了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孩子哭闹不休，女人低声哄着，男人则一脸疲惫地望着窗外。
西眼彪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擦了把汗：“我的妈，这人可真多。”
“南下淘金的人多了。”施大明靠在有些油腻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路还长，抓紧时间休息。”
火车“哐当”一声，缓缓启动，站台逐渐后退。施大明的心也随着车轮的节奏，微微起伏。离开经营己久的江州，前往未知的南方，即便是他，内心也并非全无波澜。只是这波澜，被更深的谋划和期待压了下去。
他脑海里回放着出发前最后的布置。
卜耀连拿着他批复过的月度报表，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大明哥，你放心，账目和现金流我一定盯死，绝不出一分差错。”那眼神，像是要守护自己巢穴的幼兽，紧张，却坚定。
铁建国只是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但那双平时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传递出“后方有我”的沉静力量。
范健则是在前一天深夜，悄悄来到他办公室，递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明哥，这是那几个人最近常去的地方和接触的人，我让手下两个最机灵、外号‘穿山甲’和‘土拨鼠’的兄弟专门盯着，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他压低声音，“那个王德发王工，我也让人顺便看了一眼，他回厂后没什么异常，就是总一个人蹲在车间门口抽烟。”
施大明收起纸条，拍了拍范健的肩膀：“老范，费心了。这边，你和耀连、建国多沟通。”
范健连连点头，脸上有种被纳入核心圈层的荣光。
还有那个意外的插曲——王德发和二纺厂。这件事他暂时没对任何人细说，只模糊地提了句“看看有没有处理积压物资的机会”。不是不信任，而是时机未到。这笔潜在交易牵扯太广，需要他亲自去南方验证一些想法后才能决定。
车轮滚滚，窗外是大片等待苏醒的农田和灰扑扑的村庄。
西眼彪显然没施大明那么沉得住气，兴奋劲儿过去后，开始有些无聊。他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画着些奇奇怪怪的服装草图，是设计小组那两个美院学生的手笔，被他当宝贝似的收着。
“明哥，你看这个，把牛仔服这里收一点，肩膀上加个搭襻，会不会更精神？”他凑过来小声问。
施大明睁开眼，扫了一眼：“想法可以。但先别想着设计，这趟多看，多问，多记。南方那边，一个纽扣、一条拉链的差价，可能都比我们想破脑袋改款赚得多。”
西眼彪讪讪地收起本子：“明白了，明哥。”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内瞬间昏暗，只有几点烟头的红光在闪烁。轰鸣声充斥着耳膜。
对面孩子的哭声更响了。年轻男人忍不住烦躁地低吼了一句：“别哭了！”
女人委屈地看了男人一眼，把孩子抱得更紧。
施大明从随身挎包里掏出几颗水果硬糖，递过去：“给孩子尝尝，甜的，能安静会儿。”
女人愣了一下，感激地接过去，剥开一颗塞进孩子嘴里。哭声果然渐渐止住了。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对施大明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谢了，兄弟。出门在外，孩子闹心。”
“没事。”施大明淡淡回应，重新闭上眼睛。
这只是漫长旅途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在高速运转。深圳特区……蛇口工业区……三来一补……这些前世只在书本和网络上看到的名词，如今即将成为亲眼所见的现实。他能感觉到，那里涌动的资本和机遇，如同海啸前的暗流。
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上来几个提着鸡鸭笼子的农民，车厢里更显拥挤和嘈杂。
西眼彪捂着鼻子，小声抱怨：“这味儿……”
施大明却像是毫无所觉。他的思绪己经飘向了更远处。王德发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和他描述的积压如山的的确良布料，与南方可能找到的先进印花技术、灵活的生产线，在他脑中开始碰撞、组合。
如果……如果能用极低的代价拿下二纺厂的积压布料，利用南方的技术和设计进行改造，再通过明光百货的渠道销售……这其中的利润空间，恐怕比他单纯倒卖电子表和服装要大得多。甚至，这可能是一个切入实业，拥有自己生产能力的跳板。
风险同样巨大。二纺厂是个烂摊子，人员安置、设备维修、关系打点，都是麻烦事。官方那边，付正义那些人会怎么看？是乐见其成，还是会横加阻拦？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亲眼看看南方的工厂是如何运作的。
“彪子，”施大明忽然开口，“到了广州，我们先不去最大的批发市场。”
“啊？那去哪儿？”西眼彪疑惑。
“去找你上次进货的那个老板，让他带我们看看他们合作的加工厂，越小越好，越偏越好。”施大明目光沉静，“我们要看的，不是柜台里光鲜的商品，而是车间里沾满油污的机器，和工人手上的老茧。”
西眼彪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好！”
火车继续南下，窗外的景色逐渐有了变化，农田变得更加规整，偶尔能看到一些冒着黑烟的低矮厂房。
施大明的心，也随着这变化的景色，愈发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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