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到深圳的列车,环境比江州出发时好了不少,但空气中躁动不安的气息却更加浓烈。
车厢里,穿着皱巴巴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业务员”,与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大声谈论生意的“老板”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雄心、焦虑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西眼彪扒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农田逐渐被密密麻麻的脚手架、新建的厂房和悬挂着巨大广告牌的工地取代。“我的乖乖……这地方,房子都跟吃了药似的猛长啊!”
施大明靠在座椅上,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这片土地此刻在他眼中,不是钢筋水泥的丛林,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正在轰鸣启动的印钞机。他能听到资本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声音。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广州的见闻。西眼彪联系的那个批发商“潮汕强”,带着他们去了番禺一家藏在村屋里的服装加工作坊。
几十个女工挤在昏暗的灯光下,踩着老式的缝纫机,空气中飞舞着彩色的布絮。作坊老板是个精瘦的本地人,搓着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炫耀着他一天能出多少件衣服,工钱有多便宜。
施大明看得很仔细。他看了裁剪、缝纫、熨烫的每一个环节,问了布料来源、耗损率、工人管理。
作坊老板开始还有些得意,后来被问得额头冒汗,眼神闪烁。施大明心里有数了。这种家庭作坊,效率低下,质量不稳定,全靠压榨廉价劳动力获取微薄利润,不是他想要的模式。
他要的,是更规范、更有技术含量、更能掌控源头的东西。
“明哥,到了!”西眼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深圳火车站比广州站更显崭新和繁忙。人流如织,各种口音的普通话、粤语、潮汕话交织在一起。走出站口,一股热浪裹挟着灰尘和汽车尾气扑面而来。宽阔的马路上,出租车(大多是红色的夏利和拉达)、大巴、以及不少挂着黑色牌照(港澳入境)的轿车川流不息。
“先去招待所放下东西。”施大明言简意赅。他提前让龙傲天通过关系,在罗湖区一家相对干净的政府招待所订了房间。
安排好住宿,施大明没有急着去华强北或者国贸大厦这些己经名声在外的商业中心。他带着西眼彪,如同两个普通的观光客,开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高楼还在建设中,吊臂林立。但更多的是低矮的商铺,售卖着来自全国乃至全球的商品。电器行里摆放着日本产的彩电、录像机,音响店门口震耳欲聋地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服装店里挂满了款式新颖的时装,很多标签上还带着繁体字。
“明哥,你看那牛仔裤,跟我们进的差不多,标价贵一倍!”西眼彪指着一家装修时髦的店铺,咋舌道。
“地段、装修、牌子,都算钱。”施大明淡淡道,“这里的人,愿意为这些买单。”
他更留意的是那些不那么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五金店里出售着各种内地罕见的工具配件;看到印刷厂门口堆着设计花哨的包装盒;看到小小的档口里,有人用仪器测试着电子元件的参数。
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生产”和“贸易”高速运转。节奏快得让人心跳加速。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一家挂着“永盛印花厂”牌子的临街小厂。机器轰鸣声从里面传来。施大明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里面有几台看起来不算太旧的滚筒印花机,工人们正忙着将白色的布料印上鲜艳的花色。
“彪子,你在外面等着。”施大明说完,整了整衣服,迈步走了进去。
一个穿着沾满颜料工作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用粤语嚷嚷着:“喂!做咩啊?唔系进货唔好阻住开工!”(干什么?不是进货别妨碍开工!)
施大明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又不失体面的笑容,用带着点江州口音的普通话说道:“老板,唔好意思,打扰了。我是从江州来的,想打听一下,你们这里接不接外地的加工单?我们那边有些布料,想印点新花色。”
那管事打量了一下施大明,年纪虽轻,但气度沉稳,不像来捣乱的,语气缓和了些:“江州?好远喔。咩布料?数量几多?花色复唔复杂?”(什么布料?多少数量?花色复不复杂?)
“的确是良,数量不小,花色……我们可以提供样子,或者请你们师傅帮忙设计。”施大明应对自如,仿佛真是来谈生意的大客户。
管事皱了皱眉:“的确良?现在唔系好兴喔。过时啦!而且外地运输好麻烦,价钱唔会平。”(的确良?现在不流行了。过时了!而且外地运输麻烦,价钱不会便宜。)
“所以想来了解一下嘛。如果合作得好,以后还可以有更多订单。”施大明笑着,递过去一根刚从广州买的“红双喜”香烟。
管事接过烟,态度又好了点,跟他聊了几句印花的大致流程和价格。施大明听得认真,不时提问,都是关键点。那管事见他内行,也多了几分重视。
最后,施大明要了张名片(一张简陋的印着厂名和电话的纸片),客气地告辞。
走出厂门,西眼彪凑上来:“明哥,谈得怎么样?”
“机器还行,但要印我们带来的的确良,可能得调设备和油墨,他们嫌麻烦,开价也高。”施大明把名片收好,“不过没关系,这样的厂子深圳很多,我们多看几家。”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两天,施大明带着西眼彪,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工蜂,穿梭在深圳关内(特区管理线以内)各个工业区和大小工厂之间。他们看了服装厂、电子装配厂、塑料制品厂……施大明不仅看设备、问价格,更留意工厂的管理、工人的精神状态,甚至老板的谈吐和眼光。
西眼彪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疲惫,再到麻木,最后是深深的震撼。他第一次如此首观地感受到,什么是“现代化生产”,什么是“效率”。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明哥的生意,在真正的制造业面前,还多么的原始和渺小。
“明哥,咱们……真的能搞这个?”晚上回到招待所,西眼彪忍不住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不急。”施大明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年轻却冷静的面孔,“先看懂,再动手。我们优势不在这里,但在内地。”
第三天,施大明决定去蛇口看看。传说中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标语牌就立在那里。
就在他们等巴士的时候,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皮包的男人凑了过来,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
“两位老板,系唔系来考察投资嘅呀?(是不是来考察投资的呀?)鄙人姓苟,苟不理,‘环球西海商贸集团’嘅业务经理!看两位器宇轩昂,一定系做大生意嘅!”
这自称“苟不理”的男人,笑容热情得过分,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施大明和西眼彪身上扫视,试图判断他们的“含金量”。
西眼彪被这阵势唬得一楞。
施大明心里差点没笑出来。苟不理?这名字比“裂空座·伪”还抽象。还“环球西海”?怕是皮包公司都没注册下来。
他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警惕和一丝兴趣:“苟经理?你好。我们就是随便看看,小本生意,当不起‘投资’二字。”
“诶!生意不分大小,诚意最重要嘛!”苟不理立刻打蛇随棍上,“我看两位面善,一看就是有魄力的人!我们集团在蛇口有项目,电子表、计算器,首接从港城过来,价格绝对靓!要不要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来拉施大明的胳膊。
施大明轻轻避开,目光扫过苟不理那明显是地摊货的西装袖口,和皮包上一个若隐若现的破洞,心里更有数了。
“电子表计算器,荷花池市场多的是,不劳苟经理费心了。”施大明语气淡了些,“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不等苟不理再纠缠,拉着西眼彪就上了刚刚停稳的巴士。
苟不理在车下跳脚,用粤语夹杂着普通话嚷嚷了几句,大意是“不识抬举”、“错过发财机会”之类。
巴士启动,西眼彪心有余悸:“明哥,那人……”
“掮客,或者骗子。”施大明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特区嘛,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有。记住,在这里,越是吹得天花乱坠的,越要小心。真正的机会,不会这么轻易送到你面前。”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种人也是一种风向标。说明这里投机氛围浓厚,热钱很多。对我们来说,是风险,也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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