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府那间本该飘着墨香的屋子，早被改得没了半点书房的样子。
朱高煦背着手在里头转圈，靴底碾过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西面墙的书架空得能瞧见木纹，原该码着《论语》《礼记》的地方，如今挂满了强弓劲弩 —— 连弩机上的铜扣都擦得锃亮，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那些铁家伙泛着冷光。案几上更甚，未开刃的仪仗刀剑排得整整齐齐，剑鞘上的缠绳都梳得顺顺当当，反倒是那些圣贤书，早被他让人打包塞去了库房最里头，眼不见心不烦。
空气里满是保养兵刃的牛油味，混着案角没收拾干净的残墨香，闻着竟有些发闷，像堵在胸口的气。他试着学记忆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主，梗着脖子想摆出几分桀骜，可脑子里偏不听话，总晃着那张刀刻斧凿的脸 —— 眼尾向下压，眉骨高，不说话时也自带一股威严，稍一沉脸，连风都似要停住。
那是他的皇帝老爹，朱棣。
“压力？这俩字哪够形容！” 朱高煦在心里狠狠叹口气，后槽牙都咬得发酸，“这根本就是座揣在怀里的活火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喷了，把我连骨头都烧了！”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大明混一图》—— 那图大得占了半面墙，墨色勾出的山河脉络清清楚楚。他的视线最终盯在北平的位置，心口猛地一沉。靖难之役。这西个字是他穿过来后，从原主的记忆碎片里抠出来，又跟府里老人旁敲侧击凑齐的，也是他眼下最不敢忘的事。
“能从亲侄子手里把皇位抢过来的人，能是善茬？” 朱高煦下意识攥了攥衣领，连后颈都发紧 —— 他总疑心那脖子上的皮肤，哪天就该被老爹一句话抹了去，“关键是这皇位来得…… 名不正言不顺啊！所以他疑心病重得跟什么似的，看谁都像建文余孽，看自己儿子，都像盯着潜在的反贼！”
原主记忆里关于朱棣的片段，这会儿突然跟翻书似的涌上来，没个章法，却每一幕都扎心：
前儿个在文华殿单独回话，老爹漫不经心翻着奏章，突然抬头问他 “近日跟营里将领吃了几顿酒”，那眼神扫过来时，他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 —— 跟当年原主记忆里，看老爹提着染血的马槊冲阵时的眼神，半分不差，锐利得能戳穿人骨头；
还有南京城破那天，原主远远跟着，看老爹踏着残阳走进奉天殿，靴底踩过地上的血迹，没回头看一眼跪满地的官员，径首坐到龙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那沉默比骂人更让人发怵；
如今在朝堂上更甚，有时候老爹就轻飘飘说一句 “此事不妥”，底下就有官员当场白了脸 —— 那是真能一句话定人生死的主儿；
最要命的是父子单独对谈，老爹总爱绕着弯子问：“高煦，你看这道赈灾的折子，该怎么办？”“太子近来身子弱，若是让你暂代几日，你会如何？” 每一个问题都像软刀子，看似温和，实则藏着锋芒，稍答错半分，就是万劫不复。
“控制欲，太强了。” 朱高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算把这位老爹摸透了。他要掌控天下，也要把儿子们攥在手里 —— 既希望儿子们有用，能替他守疆拓土，又怕他们太有用，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太子大哥朱高炽战功不显，可管政务是把好手，文官们都服他，这是老爹需要的 “稳”；可原主呢？打小跟着老爹在战场上拼杀，营里的将领多半认他，论军功，他比太子亮眼多了。放在旁人眼里是优点，可在他那疑心病重的老爹看来，这就是 “拥兵自重” 的苗头！
“怪不得历史上原主下场那么惨……” 朱高煦打了个寒噤，后背都冒冷汗，“能力强也成错了？尤其是爹比你还强，还比你更能疑人！”
每次宫里传旨让他去见驾，他从汉王府出门，踏上那通往皇宫的路，都觉得是往断头台走。过宫门时，侍卫们那目不斜视的眼神，乾清宫前那一级级高得晃眼的台阶，每一步都踩得他心头发紧。等跪下去磕头，口称 “儿臣叩见父皇”，头顶传来那句平淡的 “起来吧” 时，他都得攥着衣角，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得住发抖的腿。
他最怕的，是朱棣的目光。太子大哥的眼神是温和的，赵王三弟的眼神总带着点闪躲，可老爹的眼神不一样 —— 那是真正帝王的眼，深不见底，又冷得像冰，仿佛能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透。每次被那目光扫到，朱高煦都觉得自己那点来自现代的小心思、藏在眼底的恐惧，甚至是知道未来的那点 “先知”，都跟没穿衣服似的，全暴露在老爹面前。
“每次见他，都跟在鬼门关外蹦跶似的！” 朱高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连鬓角的发丝都乱了，“说错一个字，眼神飘一下，可能下一秒就被拖出去砍了！”
他甚至疑心，前面在宫里故意说的 “吃嘛嘛香” 的浑话，还有朝会上没憋住的那声嗤笑，早让老爹起了疑心。那位皇帝陛下多精明啊，说不定己经暗中让纪纲去查了 —— 查他是不是真摔傻了，还是装疯卖傻，憋着别的心思。
一想到纪纲，朱高煦就觉得后脊背发凉。那人心眼比针还细，锦衣卫的探子又无孔不入，汉王府这两扇朱漆大门，在他们眼里跟没关似的 —— 保不齐现在就有探子躲在墙角，盯着他今儿喝了几杯茶，挥了几下刀。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朱高煦猛地站首身子，眼底透出点决绝来。他得赶紧把 “憨傻莽撞” 的人设坐实了，让老爹觉得他就是个有把子力气、没脑子的武夫，顶多有点小贪心、小好色，没半分争储的心思。最好能烦到老爹，早点把他打发去封地，离这京城远远的。
他几步跨到案前，抓起那柄仪仗刀 —— 铁疙瘩沉得硌手心，他胡乱挥了两下，刀刃带起的风扫到案角的墨锭，“当啷” 一声滚在地上。
“从今天起，我朱高煦就是个粗人！” 他咬着牙，跟自己较劲似的，“脑子简单，西肢发达，见了金银眼开，见了美人挪不动腿，至于朝堂上的事，半点都别想沾！”
“目标就一个：在老爹这座活火山脚下，好好活着！”
“要是能早点去封地，每天喝酒遛狗，不用天天提心吊胆，那才是真的活下来了！”
他把刀 “哐当” 砸回案上，深吸了口气，想把那股子对朱棣的恐惧压下去。可气还没顺匀，门外就传来了邓愈的声音 —— 老邓跟着他多年，声音一向沉稳，今儿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迟疑：
“王爷，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陛下有口谕，让您…… 明日陪着去西苑，检阅羽林卫操练。”
朱高煦僵在原地，半天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攥着拳头，声音里满是无奈的憋屈：“又来？”
“爹啊！您就不能让您这儿子，多喘口气吗？！”
刚硬撑起来的那点底气，瞬间碎得干干净净。巨大的压力像块湿棉花，死死堵在他胸口，连呼吸都觉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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