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肘子的油香还裹在舌尖，朱高煦却猛地没了胃口。手指上沾着的油星子蹭在苏绣桌帏上，那片绣着缠枝莲的青碧色被污了一小块 —— 他自己没在意，旁边侍立的侍女却悄悄绞了绞手里的青布帕子，眼角抽了抽，又飞快垂下去，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明日又要见父皇。
一想到永乐帝那双眼，朱高煦就觉得喉头发紧，他抓起桌上的浓茶猛灌一口，滚烫的茶水呛得他咳了两声，舌尖的油腻没冲散，心头的烦躁倒更甚了。
还有一个人，不能不防。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出那张脸 —— 圆乎乎的，总带着笑，眼尾垂着，看着格外温和宽厚，仿佛谁跟他说话都能受着三分暖意。
他的大哥，当朝太子朱高炽。
“好大哥啊……” 朱高煦扯了扯嘴角，笑声里没半分暖意，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史书上写的‘仁宗’，听着是个软心肠的老好人。可父皇那样的性子，能让他稳坐太子位，还能让我和三弟半点便宜占不到 —— 这能是简单人？”
原主的记忆里，满是对朱高炽的怨怼。怨他是长子，生下来就占了名分；怨他不用提刀上马，只靠跟文官们说说话，就能得满朝拥戴；更怨他明明胖得连马都骑不稳，储君之位却坐得比谁都牢。
可现在顶着这具身体的是他，看事情就多了层透亮。
他记得上次朝会，朱高炽是被两个内侍半扶半搀着进来的。太子冕服又沉又厚，他走得慢，冕旒上的珍珠垂下来，扫过他汗湿的鬓角，他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肯，只把笑意堆得更温和。百官奏事时，有人为了军饷跟户部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朱高炽却只是静静听着，等两边都说完了，才慢悠悠开口，三言两语就把话头圆了回去，既没得罪武将，也没驳了文官的面子 —— 那模样，稳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
“这哪是太子，这是戏台子上的角儿！” 朱高煦在心里骂了句，指尖攥得发紧，“这表情管理，搁现在得拿个小金人。”
家宴上更甚。朱高炽总坐在父皇左手边，眼观六路，父皇刚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他立马就吩咐内侍 “再给父皇盛碗鱼汤，去去寒”；母后说糕点太甜，他转头就让御膳房换了芝麻糕；连对着他和三弟，也是温声细语：“二弟近日练兵辛苦，多吃点鹿肉补补”“三弟爱读兵法，我那有本新抄的《孙子》，回头让内侍送过去”。
句句妥帖，挑不出半点错。
可朱高煦忘不了，就是这句 “二弟勇武，颇有父皇当年之风”，是朱高炽在北伐大胜后，当着父皇的面说的。当时原主还傻乎乎地跟着谢恩，如今想起来，后脊都冒冷汗 —— 父皇最忌旁人提 “军中威望”，尤其是皇子，大哥偏要把这帽子往他头上扣，话里的钩子藏得有多深？
“笑面虎！妥妥的笑面虎！” 朱高煦越想越气，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茶水早凉了，苦得他皱眉，“用最软的语气，递最利的刀子，杀了人还能落个‘体恤弟弟’的名声。”
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刚穿来那会儿。他发了场 “急病”，朱高炽特意来探病，坐的是特制的宽椅，进门就握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语气关切得像是真怕他出事。可朱高煦余光瞥见，他肥厚的眼睑下，那双眼扫过自己手腕、看过桌上的药碗，甚至在他随口说 “吃嘛嘛香” 时，笑容顿了一瞬 —— 快得像错觉，可朱高煦当时就后背冒了汗。
他肯定起疑了。
朱高煦揉了揉太阳穴，心里犯堵。原主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炸，如今自己想装憨卖傻，故意表现得不学无术，可在朱高炽眼里，说不定反成了 “心机深沉，故意藏拙”—— 这不是死循环吗？
父皇是明着的火山，发起火来能把人烧得连灰都不剩；可大哥是暗着的沼泽，看着平平静静，一脚踩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朱高煦看着桌上没啃完的肘子，碟子上的油花凝了一层，突然觉得没力气。怪不得历史上他们兄弟俩都没好下场，就这相处模式，能好才怪。
正发愣，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影子投在窗纸上，忽明忽暗。外面传来脚步声，很轻，接着是王府管事太监的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王爷，东宫遣人来了，说太子殿下听闻您明日要陪陛下阅兵，特赐了辽东来的老山参，给您补元气，盼您明日…… 能不负圣望。”
朱高煦没说话，只盯着门口。
很快，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红绸衬底，盒子上还绣着太子府的云纹。那锦盒看着精致，朱高煦却觉得像颗裹了糖衣的炸弹，越看越扎眼。
来了。又是这样。
这参是补元气的？还是提醒他明日 “好好表现”？或者干脆是讽刺他身子虚，得靠参吊着才能撑住阅兵的场面？
指尖捏着那盒东宫送来的辽东老山参，锦缎边角被指腹磨得发涩 —— 这东西烫得像刚从炭火里捞出来的烙铁，碰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抬眼扫了眼管事太监，喉结滚了滚：“收去库房，记清楚了，东宫送来的‘礼’，一根参须都别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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