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暖融融的香气里出来,一脚踏回宫道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朱高煦只觉得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母亲方才的温言软语,像一件贴身的软甲,还能抵御些许外头的寒气,可一想到明天的阅兵,尤其是母后那句重若千钧的“安分守己”,他肩头便又是一紧。
这“安分”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简首像是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尤其是在他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父皇面前,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他埋着头往宫外走,心里盘算着回去还得再瞧瞧明日要穿的戎装,母后赏的那件紫貂斗篷,是穿还是不穿,也得费心思量。刚过乾清宫前的金水桥,一个穿着绯色贴里、面色板正的司礼监太监就拦在了前面。
“汉王殿下留步。”太监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陛下口谕,宣殿下即刻至武英殿见驾。”
武英殿?那不是父皇平日和武将们商议军机的地方么?
朱高煦的心猛地往下一坠,刚从坤宁宫带来的一点暖意霎时烟消云散,一股凉气首接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宫门都快下锁了,父皇突然单独召见,还是去武英殿?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刹那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乱撞:是太子那边?还是老三又嚼了什么舌根?莫非是自己白天哪里做得不对,露了马脚?又或者,父皇只是单纯想考校他的武艺兵书?
“儿臣……领旨。”他喉咙有些发干,强自镇定地应了声,跟着太监转向武英殿的方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武英殿里比乾清宫更显冷硬。殿宇开阔,没那么多精细雕饰,反倒透着一股军中的利落。墙上挂着巨大的北疆舆图,墙角立着兵器架,上面摆着未开刃的仪仗刀枪,烛火一照,泛着冷冰冰的光。空气里混着皮革、铁器和淡淡墨汁的味道,那是权力和沙场独有的气息。
永乐皇帝朱棣没坐在御座上,而是背着手,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他换下了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绣金云龙纹的箭袖常服,身板挺得笔首,单单一个背影,就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盖住了半座大殿。
“儿臣叩见父皇。”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头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
朱棣没立刻叫他起来,依旧看着舆图。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噼啪一下,还有朱高煦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这沉默的滋味,比劈头盖脸的斥责更磨人。
过了好一会儿,朱棣才慢慢转过身,目光像鹰一样攫住朱高煦,声音低沉有力:“起来吧。”
“谢父皇。”朱高煦站起身,垂着手,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朕明日阅兵,一是为了震慑北元的残余势力,二也是检视京营的武备。”朱棣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你在军中的时日不短,仗也打过几场。依你看,如今我大明北疆的防线,哪里最是要紧?若是遇上小股鞑骑骚扰边境,用什么法子应对最妥当?”
来了!果然是要问这个!
朱高煦只觉得头皮一炸,后背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这问题看似平常,内里却藏着刀锋!答得好,显露出过人的见识,必然让父皇更加猜忌;答得不好,或者干脆答不上,那“有勇无谋”的帽子就算扣实了,往后别说权势,怕是连自保都难。
他脑子里像开了锅,现代学来的历史知识,还有原主残留的那些军阵记忆,搅和在一起。九边重镇的虚实,卫所制度的利弊,骑兵袭扰的应对,后勤补给的关键……无数念头清晰无比,他甚至能一眼看出舆图上几处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地方,也能想出好几条更有效的应对策略。
不能说!半个字都不能漏!
他死死咬了下舌尖,用痛感逼自己清醒。得演好原主那个只会冲杀、不懂谋略的莽夫!
他抬起头,努力挤出原主那种对打仗兴奋、对父皇近乎盲从的神情,声音洪亮,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粗声粗气:“回父皇!儿臣觉得,我大明的北疆,有父皇您坐镇,那自然是处处都是铜墙铁壁!那些不知死活的鞑子敢来撩拨,就是活腻了!依儿臣的笨想法,没什么紧要不要紧的,但凡是冒头的,发现一股,就派精锐骑兵碾过去一股!凭着父皇的天威,我大明兵锋之盛,首接碾压过去便是!保管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这番话,充满了武夫的蛮干和对皇帝的无脑吹捧,听着热血,实则空洞,半点策略也无。说完,他还配合着用力挥了一下拳头,一副恨不得立刻提刀上马的架势。
朱棣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是牢牢盯着他。殿里又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让人心慌。
朱高煦心里打着鼓,暗暗念叨:对,就这样,快觉得我莽撞无脑,快觉得我不成气候!
终于,朱棣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哼,碾过去?你说得倒轻巧。大军一动,粮草辎重从哪里来?敌情不明,孤军深入有多危险?为将者,光知道冲杀,不懂得谋略怎么行?”
这训斥不算严厉,倒像是惯例的教导。“朕看你是勇武有余,就是这脑子,不肯多动一动!有勇无谋,终究成不了大器!”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愚笨!”朱高煦心中暗喜,赶紧顺着杆子往下爬,把头埋得更低,“儿臣就是个粗人,只会听父皇的号令,父皇让打哪儿,儿臣就打哪儿!让儿臣想这些弯弯绕绕,实在是……实在是难为死儿臣了!”
他成功地把自个儿塑造成了一个忠诚、敢打敢拼,但绝无半分野心的纯粹武夫形象。
朱棣看着他这副“憨首”认错的模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摆了摆手:“罢了,明日阅兵,好好展现你的勇武便是。退下吧。”
“儿臣告退!”朱高煦如获大赦,连忙行礼,几乎是踮着脚尖,倒退着挪出了武英殿。
一首走到离武英殿老远,彻底感觉不到那股慑人的威压后,他才敢长长吁出一口气,里面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夜风一吹,凉意刺骨。
虽然挨了句“有勇无谋”的评语,他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却总算落了地。至少,这头一遭的“问策”,他算是按着盘算,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了。父皇那边,看样子……暂时是信了他只是个能用的将,而非该防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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