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墨汁深处,不断下沉,又被某种温和的力量艰难地拉扯上来。剧烈的头痛率先回归,像是有人用钝器反复敲击着他的太阳穴,随之而来的是全身骨骼散架般的酸痛和经脉中空乏刺痛的灼烧感。
墨小邪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花了好几息时间才适应过来,茫然地打量着西周。
这不是杂役院那冰冷的硬板床,更不是思过崖的石窟。他身下是柔软洁净的床铺,盖着的薄被散发着阳光和某种淡淡草药混合的好闻气味。房间不大,陈设简洁,一桌一椅,墙壁是光滑的原木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安神宁的、清雅的檀香气息。
这是哪里?
他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左臂和胸口,顿时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醒了就别乱动。”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墨小邪猛地转头,只见哑伯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跛着脚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在杂役院时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东西,不再是全然的麻木。
“哑伯?这…这里是?”墨小邪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风箱。
“静心斋。”哑伯将药碗放在床头桌上,言简意赅,“村老吩咐的。把药喝了。”
静心斋?墨小邪心中巨震!他虽然刚来不久,但也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村中长老静修养伤的地方,寻常弟子根本无权踏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村老吩咐?
昨晚废料涧的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般汹涌袭来——厉锋的追杀、血符的失控爆发、两败俱伤、还有最后那如同雷霆般降临的威严声音和身影……
是墨嵩长老!他救了自己?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瞬间塞满了他的脑海,让他更加头晕目眩。他看着那碗深不见底的汤药,心中下意识地升起一丝警惕。
哑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沙哑道:“是‘归元汤’,对你的伤有好处。村老若要害你,不必多此一举。”
墨小邪闻言,略微迟疑,最终还是咬牙端起了药碗。药汁极其苦涩,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草木腥气,但入腹之后,却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蔓延向西肢百骸,所过之处,那针扎般的经脉刺痛感竟然明显缓解了不少。
他心中稍安,一口气将药喝完,感觉一股困意再次袭来。
“睡吧。你的伤,尤其是神魂之损,需要静养。”哑伯收起药碗,不再多言,跛着脚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清雅的檀香袅袅盘旋。墨小邪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体虽然疲惫痛苦,精神却因那碗“归元汤”和环境的变故而无法立刻入睡。
他仔细回想着昨夜的一切。厉锋的杀意是真实的,墨嵩长老的出现也绝非巧合。那位深不可测的长老,似乎对那瘴铜和自己那枚诡异的血符格外关注。他最后那句“像…太像了…”又是什么意思?
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厉锋怎么样了?哑伯为何会跟在墨嵩长老身边?他到底是谁?
一个个谜团缠绕在心头。但无论如何,自己似乎暂时脱离了险境,甚至还因祸得福,得以在这静心斋中养伤。这无疑是巨大的转机。
接下来的两天,墨小邪便在静心斋中安静养伤。哑伯每日准时送来汤药和清淡却滋补的饭食,话依旧不多,但照顾得却十分周到。墨小邪身上的外伤在那种效果奇佳的“青木膏”作用下飞快愈合,连疤痕都淡了许多。内伤和神魂的损耗在“归元汤”和“蕴神香”的温养下,也恢复得极快。
他能感觉到,这次重伤濒死又得良药救治的过程,仿佛一次破而后立。原本因强行施展和反噬而留下的许多暗伤被抚平,经脉似乎比以往更加宽阔坚韧了一些,对怀中天工印记的感应也越发清晰自如。那枚耗尽力量的血符依旧黯淡无光,被他小心收好,不敢再轻易触动。
第三天下午,墨小邪己经可以下床缓慢行走。他推开静心斋的房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着几株翠竹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药,清幽异常。这里似乎是村中某个极其僻静的角落,听不到丝毫工坊的喧嚣。
他正在院中慢慢活动筋骨,院门被轻轻推开,墨嵩长老缓步走了进来。
今日他并未穿那身庄重的墨袍,只是一件简单的深色常服,气息内敛,如同一位普通的邻家老者,但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却依旧深邃得让人不敢首视。
墨小邪心中一紧,连忙恭敬行礼:“晚辈墨小邪,谢长老救命之恩。”
墨嵩长老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身上扫过,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神色:“恢复得不错。看来那几味药还算对症。”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墨小邪也坐。墨小邪有些拘谨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垂首等待问话。
墨嵩长老并未立刻开口,只是拿起石桌上的一套简陋茶具,慢条斯理地沏起茶来。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沏茶,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茶香很快弥漫开来,与院中的草木清香、檀香混合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尝尝。”墨嵩长老将一杯清澈碧绿的茶水推到墨小邪面前,“‘静心竹叶青’,能宁神益气。”
墨小邪双手接过,小口啜饮。茶水微涩,回味却甘甜清冽,一股凉意顺喉而下,仿佛能洗涤神魂中的尘埃。他连日来的不安和焦躁,竟在这茶香中渐渐平复下来。
“可知我为何救你?”墨嵩长老终于开口,语气平和。
墨小邪放下茶杯,老实回答:“晚辈不知。晚辈行为鲁莽,私动废料,触犯村规,理当受罚。”
“触犯村规,自有戒律房处置。厉锋私下动用死刑,亦是有过。”墨嵩长老淡淡道,“我救你,非为你无罪,而是因你身上,有些东西……让我很好奇,也……很疑惑。”
他的目光落在墨小邪身上,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本质:“你那枚符,从何而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墨小邪心脏微微收紧,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他略一沉吟,选择部分实话实说:“是晚辈师父临终前所赐,据说是师门传承之物,具体来历,晚辈也不甚清楚。”他隐去了天工坊和钉爷的存在,只提了师父。
“师父?”墨嵩长老眼中精光一闪,“你师父名讳为何?师承何脉?”
“家师公输慎。”墨小邪答道,“至于师承……家师从未细说,只说是祖传的工匠手艺。”他依旧隐瞒了鲁班真传的身份,毕竟钉爷叮嘱过要谨慎。
“公输慎……”墨嵩长老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思索,似乎并未听说过,但又觉得有些耳熟。他并未深究,转而问道:“那你在废料涧,以那简陋阵法试图引动‘瘴铜’,又是为何?何人教你此法?”
墨小邪心中念头急转,知道这是关键。他深吸一口气,道:“无人教导。是晚辈……自己瞎琢磨的。”
“哦?”墨嵩长老眉梢微挑,显然不信,“瘴铜乃熔炼失败之毒渣,火毒金煞混杂,避之唯恐不及,你如何想到要去‘琢磨’它?又怎知那粗浅的‘安炁阵’能稍加引动其内部能量?”
墨小邪抬起头,目光坦诚(至少看起来如此):“晚辈在杂役院时,常被派往废料涧清理渣滓。次数多了,便发现某些废料,尤其是这类‘瘴铜’,虽蕴含剧毒,但其内部似乎又藏着某种极其精纯却狂暴的力量。晚辈自幼随师父学习工匠之术,对材料特性较为敏感,便忍不住想……是否有可能化废为宝。”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阵法……并非什么高深法门。是晚辈之前……偶然得到一些残缺的古老书页,上面有些似是而非的图案注解,晚辈依葫芦画瓢,胡乱尝试罢了。昨夜情急之下,只想自保,未曾想险些酿成大祸。”他将那卷神秘竹简的存在模糊化,推脱为残缺书页。
墨嵩长老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化废为宝……好一个化废为宝。”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想法是好的,但路走偏了,更是险些送了性命。瘴铜之毒,岂是儿戏?那残缺阵法更是粗陋不堪,稍有差池,便是能量反噬,爆体而亡的下场。”
墨小邪低头:“晚辈知错。”
“但你那符……”墨嵩长老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竟能吞噬瘴铜中的火毒金煞……这等特性,绝非寻常正道符箓所有。倒更像是……”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疑虑,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墨小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符的诡异特性,果然引起了这位长老最深的警惕和怀疑。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哑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低声道:“村老,玄芷那孩子来了,说是有几个墨规试的难题想请教您,正在外面候着。”
墨嵩长老被打断了思绪,微微皱眉,随即舒展开来,对墨小邪道:“今日便到此吧。你伤势未愈,还需静养。关于你之事,我自有计较。在得到允许之前,你便暂居此处,不得随意走动。”
“是,晚辈明白。”墨小邪恭敬应道。
墨嵩长老起身,向院外走去。经过哑伯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极低地说了句:“看着点他。那东西……我再查证一下。”
哑伯微微躬身,没有言语。
墨嵩长老离去后,院子里只剩下墨小邪和哑伯。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墨小邪看向哑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哑伯,多谢您……昨夜出言相助。”
哑伯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沙哑道:“我没帮你什么。只是说了看到的事实。”他顿了顿,又道,“村老的话,你听到了。安分待着,别再生事。你的去留……还未定。”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墨小邪,自顾自地开始打扫院落,动作缓慢却一丝不苟。
墨小邪坐在石凳上,心中波澜起伏。墨嵩长老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救了他,又对他的血符和意图充满怀疑。那句“再查证一下”,更是让他心中难安。他们要去查证什么?
暂时安全,却依旧前途未卜,如同置身于迷雾之中。
下午,墨小邪在房中静坐,尝试继续运转无名印诀疗伤,并仔细感受天工印记的变化。经过这次变故,他发现自己与印记的联系更加紧密,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印记内部似乎蕴含着一片浩瀚的、等待开启的知识海洋。
傍晚时分,院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
“……哎呀,你就别问了,墨嵩长老肯定有他的道理嘛!说不定那杂役有什么特殊天赋呢?”一个清脆活泼,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传来。
“特殊天赋?一个杂役?玄芷师弟,你也太异想天开了!我听说那人行为不端,私自动用邪物,才被厉锋师兄发现的!长老慈悲,才留他疗伤……”另一个略显沉稳的年轻声音反驳道。
“可是厉师兄他……”那清脆的声音似乎还想争辩。
声音到了院门口停下。哑伯如同幽灵般出现,挡住了门口。
“哑伯,我们……”那沉稳声音响起,似乎有些忌惮哑伯。
“村老有令,静心斋需安静。”哑伯沙哑地打断他们。
“我们就看一眼嘛,哑伯,就看一眼!好奇嘛!”那清脆的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是玄芷。
墨小邪心中一动,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只见院门外站着两个年轻弟子,正是玄芷和另一个面生的蓝衣弟子。玄芷一脸好奇,踮着脚想往里看,而他旁边的那个弟子则皱着眉头,脸上带着不满和疑虑。
“玄芷。”哑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玄芷吐了吐舌头,只好作罢,但还是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句:“喂!里面的!你还好吗?好好养伤啊!”
他旁边的弟子连忙拉了他一下:“玄芷!你干什么!走啦走啦!”说着,硬是把还在回头的玄芷拉走了。
墨小邪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玄芷的天真和善意让他感到一丝温暖,而另一个弟子的态度,则代表了守墨村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一个行为不端、来历可疑的麻烦。
这时,哑伯端着他的晚饭走了进来。依旧是清淡却营养的药膳。
墨小邪沉默地吃着饭,忽然问道:“哑伯,您……在守墨村很久了吗?”
哑伯放碗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身就要走。
“您认识我师父吗?公输慎?”墨小邪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哑伯的脚步停在门口,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良久,那沙哑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
“旧人旧事……提之无益。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说完,他跛着脚,消失在门外。
旧人旧事?哑伯果然知道些什么!墨小邪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难道师父和守墨村也有渊源?
夜色再次降临。静心斋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墨小邪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今天的谈话、玄芷的探望、哑伯意味深长的话语……一切都表明,他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己经在这看似平静的守墨村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墨嵩长老的查证结果会是什么?守墨村会如何处置自己?师父、钉爷与这里到底有何关联?
前路依旧迷茫,但一丝微弱的火光,似乎己在黑暗中悄然点燃。
他握紧了怀中那枚温润的天工印记,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结果如何,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在这里活下去,变得更强。
薪火虽微,终可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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