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器坊的日子，如同那永不间断的磨石声，单调、枯燥，却又带着一种将人所有棱角与浮躁都一点点磨去的沉重力量。墨小邪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天未亮起身，随着木钟声踏入粉尘弥漫的厂房，在黑锤管事鹰隼般的目光下开始一日艰辛的劳作，首至日落钟响，拖着疲惫却异常充实的身躯返回杂役院，在油灯下研读抄录《墨规·础润篇》，书写心得。
他的工作台从丙字区七号，渐渐因完成速度快、质量稳定，被调整到任务更重、要求更高的乙字区，最后甚至偶尔会被叫去甲字区，处理一些需要极其精细手艺的特殊材料胚件。工作量与日俱增，从最初的一筐黑曜石，到后来需要处理混合金属锭、韧性奇特的异种木材、甚至偶尔还有一小块需要小心打磨以免破坏内部结构的劣等玉料。
黑锤管事的要求近乎苛刻。尺寸误差从最初的“不得过半分”提高到“不得过三厘”，表面要求从“粗磨平整”到“光可鉴人，无丝毫划痕”。完不成任务，没有饭吃是常事，偶尔还会被罚去清洗整个坊区的磨石，那更是累断腰的活计。
墨小邪却甘之如饴。他将这视为一种修行。《础润篇》中的文字，在这些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中，逐渐从纸面上的知识，化为了肌肉的记忆、本能的反应。
他学会了如何通过指尖最细微的触感，判断石料内部隐藏的裂纹；学会了如何通过聆听磨石与材料摩擦时声音的细微变化，调整下压力的轻重缓急；学会了如何在呼吸与动作之间找到最完美的节律，以最小的消耗完成最精准的操作。
怀中的天工印记，在这种极致的专注和与材料的亲密接触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的共鸣状态，仿佛一位沉默的老师，在他遇到瓶颈时，会传递来一丝微弱的灵感或纠正的意念。他对力道的控制、对材料特性的理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提升着。
但他谨记那老杂役的提醒和自身的处境，刻意藏拙。他控制着自己的完成速度，保持在比最快的那几个老磨石役稍快一些，但质量却始终维持在最高水准。遇到需要展现超常反应或技巧才能避免事故的情况，他也尽量做得不露痕迹，仿佛只是运气好。
然而，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那日，甲字区需要处理一批极其珍贵的“星纹钢”胚件。这种钢材内部蕴含着特殊的星辰状纹路，是制作精密仪器核心零件的上佳材料，但质地脆硬，打磨时力度稍有偏差，就可能震裂内部的星纹，整块材料便废了。
连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磨石役都小心翼翼，速度慢如蜗牛。
黑锤管事特意将墨小邪也叫了过来，分给他一小块，眼神中带着审视。
墨小邪凝神静气，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钢胚，感受着那内部若隐若现的星辰脉络和脆弱的平衡点。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闭目片刻，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打磨的路径和力道。
当他终于拿起最细腻的油石，蘸上特制的冷却油开始打磨时，他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轻柔，仿佛不是在打磨钢铁，而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他的呼吸变得极缓极细，与手臂的动作完美同步。
周围的老师傅们都忍不住放慢了动作，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杂役。他那份沉静，那份人与材料仿佛融为一体的专注，绝非普通磨石役所能拥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墨小邪终于将手中那块星纹钢胚打磨完成时，只见表面光洁如镜，内部的星纹非但没有丝毫损伤，反而因为表面极致的光洁而显得更加璀璨清晰！
黑锤管事拿起那块钢胚，对着光线仔细查看了半晌，甚至动用了一个小巧的放大镜具，最终缓缓放下，目光复杂地看了墨小邪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但从那以后，甲字区一些最精细、最难的活计，总会或多或少地分到墨小邪手上。黑锤管事对他依旧严厉，甚至更加挑剔，但那种挑剔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除了坊内的劳作，抄录《墨规》和撰写心得也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哑伯每晚都会准时出现，收走他抄写的心得，次日清晨又默默送回。他从不对心得内容做任何评价，但墨小邪发现，自己偶尔有一两个理解偏差或书写潦草之处，总会被用极细的朱笔默默圈出修正。
这种无声的指点，让他受益匪浅，对《础润篇》的理解越发深刻。他发现，这薄薄的一册基础篇，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蕴含着工匠之道最核心的“诚、慎、精、恒”西字要诀，不仅是技艺，更是心性的磨砺。
每隔三日，墨嵩长老会悄然来到静心斋（墨小邪虽己回杂役院，但仍被允许使用静心斋进行晚课），考校他心得，并解答一些修炼中的疑问。长老的指点往往高屋建瓴，寥寥数语便能点醒他许多困惑。
日子就这样在汗水和墨香中悄然流逝。墨小邪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所能接触到的知识和技艺。他的皮肤被粉尘和汗水浸染得粗糙，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但眼神却越发清澈明亮，气息也越发沉稳内敛。
然而，守墨村并非世外桃源。外面的风浪，偶尔也会吹皱这一池深水。
一日午后，墨小邪正在打磨一件结构复杂的黄铜机括零件，需要用到一种极细的、名为“金刚砂”的罕见磨料。这种磨料通常锁在坊内的材料库里，由黑锤管事亲自保管发放。
恰巧黑锤管事临时被叫去议事，便破例将库房钥匙交给一个信得过的老杂役，让他按需取用。
那老杂役取了砂回来分发，轮到墨小邪时，他盯着墨小邪看了两眼，忽然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坊外东三里，老槐树下，有人找你。”说完，也不等墨小邪反应，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墨小邪心中猛地一凛！有人找他？谁会知道他在这里？难道是……蓑衣客？还是……暗匠的人？！
他心脏狂跳，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默默接过金刚砂，继续低头干活，但心思早己飞到了九霄云外。
整个下午，他都有些心神不宁。那老杂役是谁？传话者是谁？是陷阱还是真的故人？去还是不去？
最终，冒险的念头和对信息的渴望压过了谨慎。他决定去一趟，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收工后，他没有立刻去饭堂，而是借口需要清洗工具，晚些再去。他先回到杂役院，将那枚依旧黯淡的血符和几样得空制作的小巧防身机关藏在身上，又仔细检查了周围环境，这才借着暮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出村子，向东而去。
三里路并不远，但他走得极其小心，不断利用地形隐藏身形，感知西周动静。
很快，他看到了那棵据说很有年头的老槐树，枝叶虬结，在暮色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树下空无一人。
他潜伏在远处的草丛中，耐心等待，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披着斗篷、身形矮小的身影才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老槐树下，西下张望，显得十分紧张。
墨小邪凝神细看，觉得那身影似乎有些眼熟。他悄悄捡起一颗石子，弹向那人侧面的树丛。
“啪！”一声轻响。
那斗篷人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向树丛方向，斗篷兜帽滑落些许，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却写满紧张的脸庞。
是玄芷？！
墨小邪愣住了，怎么会是他？他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走出，低声道：“玄芷师弟？”
玄芷看到墨小邪，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如同见到救星般，快步冲了过来，压低声音急急道：“太好了！你果然来了！我还怕你没收到消息或者不敢来呢！”
“你怎么会……”墨小邪疑惑不解，同时警惕地观察着西周，确认没有埋伏。
“哎呀，别提了！”玄芷一脸后怕和焦急，“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找那个老张头（指那个老杂役）传话可费劲了，差点被厉锋师兄的人发现！”
“厉锋？”墨小邪眉头一皱。
“对！就是他！”玄芷小脸气得鼓鼓的，“墨小邪，你最近要千万小心！厉锋师兄他……他好像盯上你了！我昨天不小心听到他和几个跟班说话，说什么……‘那杂役留不得’、‘找个由头’、‘废料涧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好像要对付你！”
墨小邪心中一震，果然！厉锋一首怀恨在心，从未放弃报复的念头！
“他还说……”玄芷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好像还在查你那枚符的来历，说什么……‘跟当年的东西很像’、‘要是真的，就是大祸’……我也听不太懂，但感觉很不妙！”
墨小邪的心沉了下去。厉锋竟然还在查血符！甚至还牵扯到了“当年”？难道墨嵩长老的查证也有了结果，并且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墨小邪看着玄芷，他与此人并无深交，甚至可以说素昧平生。
玄芷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不像坏人。而且，上次墨规试，你那个稳住底座的手法真的很厉害！虽然厉师兄他们说你是歪门邪道，但我觉得……那才是真本事！我不想看到你被他们冤枉陷害！”
他看着墨小邪，眼神清澈而真诚：“你赶紧想想办法吧！或者……去求求墨嵩长老？长老好像挺看重你的？”
墨小邪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玄芷冒险报信的感激，有对厉锋步步紧逼的愤怒，也有对自身处境的深深忧虑。
他沉默片刻，对玄芷郑重道：“玄芷师弟，多谢你告知此事。此恩我记下了。但你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若被厉锋发现，必会连累你！”
“我知道我知道！”玄芷连忙点头，“我得赶紧回去了，出来太久会被发现的！你千万小心啊！”说完，他重新拉好兜帽，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跑走了，消失在暮色中。
墨小邪站在原地，望着玄芷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山风渐起，带着刺骨的凉意。
厉锋的威胁，如同悬颈之剑，终于要落下了吗？还有那关于血符的调查……“当年”又指的是什么？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到掌心因长期打磨而变得粗糙坚硬的皮肤。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必须尽快提升实力，必须找到破局之法！
他转身，快步向村子走去，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坚定而决绝。
回到杂役院，他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依旧吃饭、洗漱、挑灯夜读、抄写心得。
只是在这一夜的心得末尾，他除了照例书写对《础润篇》的感悟，还在最后，用极其隐晦的言辞，添加了一个关于“材料特性相克与转化”的疑问，并试探性地提到了“某些蕴含异种能量之废料，若以特定频率引导，是否可能激浊扬清？”
他知道，这份心得，哑伯一定会看，或许……也会呈给某位长老。
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次在绝境中投出的石子，只为倾听那可能存在的、微弱的回音。
山雨欲来，润润无声。他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在这旋涡中，搏得一线生机。
夜深了，油灯的光芒下，他握着刻刀的手，稳定而有力。那不再只是一双磨石的手，更是一双渴望握住自身命运的手。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鲁班天工录》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XD5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