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一身绛紫朝服，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那纹样，按制，只有亲王可用。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穿着，立于未央宫前殿的丹陛之上，代替皇帝刘协，接受着百官的元旦朝贺。殿内暖融如春，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长安城深冬的严寒，也似乎将汉家最后一点威严都烘烤得模糊不清。
刘协坐在御座上，身侧就是曹操高大挺拔的背影。他能清晰地看到下方群臣的表情，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面孔，此刻大多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目光灼灼地追随着曹操的一举一动，仿佛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君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陷入柔软的龙袍布料中，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诸位，”曹操转过身，面向刘协微微躬身，姿态做得十足，声音却洪亮得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见，“今日元旦佳节，陛下仁德，特赐宴嘉德殿，与诸卿同乐。望诸卿尽兴！”
他没有用“请旨”，也没有用“奏请”，首接用了“特赐宴”。细微的差别，落在有心人耳中，不啻惊雷。
刘协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符合他年龄和“身份”的、略显腼腆和依赖的笑容，点了点头：“一切依曹司空安排。”
曹操满意地回过身，大手一挥：“开宴！”
丝竹管弦之声响起，翩跹而入。酒肴如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得有些虚假。刘协端坐着，小口啜饮着杯中略显寡淡的酒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下方一张张面孔。
御史中丞陈群，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偶尔与身旁的荀彧低声交谈几句，眼神清明，不见半分媚态。好，这是个讲究规矩法度的。
议郎赵彦，低着头，手里死死攥着酒杯，指节泛白，目光盯着案几上的某一点，仿佛要将那漆面看出一个洞来。刘协记得他，曾几次三番上奏，言词激烈，虽被曹操压下，但这份心，还没死透。
还有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侍中耿纪，他几乎没动筷子，也没怎么喝酒，只是偶尔抬眼，目光与刘协有瞬间的交汇，便又迅速垂下，但那眼神里的沉重与了然，刘协读懂了。
当然，更多的是那些令他齿冷的面孔。比如那个新近投靠曹操的谋士董昭，正举着杯，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引得曹操抚掌大笑。还有几个武将出身的列侯，嗓门洪亮，互相劝酒，言语间对曹操的推崇毫不掩饰。
刘协在心里默默记着。面露不豫的，低头不语的，眼神闪烁的……这些都是种子，或许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之下，但只要有一线阳光，未必不能发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记住这些种子可能埋藏的位置。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曹操似乎兴致极高，多饮了几杯，颧骨上泛着红光。他竟端着酒杯，踱步到御座之旁，几乎是并肩与刘协站在一起，俯瞰下方群臣。
“陛下，”曹操的声音带着酒意，更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你看这满殿英才，皆是我大汉栋梁！有他们在，何愁天下不定？何愁逆贼不平？”他口中的“逆贼”，指的自然是袁绍、刘备之流，但听在刘协耳中，却格外刺耳。
刘协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甚至带着点怯懦的笑容：“司空所言极是，皆赖司空运筹帷幄，诸位爱卿尽心竭力。”
曹操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哈哈一笑，抬手竟欲拍刘协的肩膀。那一瞬间，刘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这己经不是僭越，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御体，岂是臣子可随意拍打的？
就在曹操的手即将落下的电光石火间，刘协像是脚下不稳，微微一个趔趄，向旁边挪了半步，恰好避开了那只手。他顺势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并不凌乱的衣襟，动作自然无比。
曹操的手落空了，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但很快又被笑意掩盖：“陛下当心。”
“多谢司空关怀。”刘协垂眸，掩去眼底的冰冷。刚才那一瞬，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但他知道，那只是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忍，必须忍下去。
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殿内依旧喧闹。刘协重新坐回御座，感觉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需要做点什么，必须立刻做点什么，否则他怀疑自己会被这无尽的压抑和屈辱逼疯。
他端起酒杯，借着袖子的遮掩，目光再次扫过耿纪。耿纪似乎也注意到了刚才那一幕，眉头紧锁。刘协不易察觉地对他微微颔首，然后目光下垂，落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手指蘸了杯中残酒，在案几下方，极快极轻地划了几个字——那是几个姓氏的代号。
做完这一切，他端起空杯，对身旁侍候的宦官淡淡道：“斟酒。”
一名负责酒水的年轻宫女应声上前，她低着头，步履轻盈，但不知是因殿内温暖还是紧张，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酒壶，向刘协面前的玉杯倾倒。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或许是刘协刚才那个细微的点头动作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或许是曹操本就安排了人时刻监视着他。一名站在丹陛下方的曹操近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御座方向，眼神锐利。
那宫女本就紧张，被这无形的压力一迫，手猛地一抖！
“哗啦——”清冽的酒液没能完全倒入杯中，少许溅了出来，洒在刘协的袖口和案几之上。
刹那间，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如筛糠般颤抖，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磕头。负责宫廷宴饮礼仪的宦官脸色瞬间惨白，恶狠狠地瞪向那宫女，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在宫中，御前失仪，尤其是这等大宴之上，是足以杖毙的大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曹操也转过身，看着这一幕，眼神莫测。
刘协的心也是一沉。他倒不是心疼这件龙袍，也不是怪这宫女莽撞。而是这意外，打断了他刚刚与耿纪建立的极其脆弱的联系，并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他该如何处置？
若严惩，符合他“懦弱”但恪守宫廷规矩的人设，也能撇清自己与这意外的关系，免得曹操借题发挥。但这宫女，必死无疑。
若轻饶……会不会引起曹操的怀疑？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值得皇帝在如此场合下特示恩宠吗？
电光石火间，刘协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看到了宫女因为极度恐惧而惨白的脸，看到了她磕头时，宽大的宫装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小片清晰可见的、新旧交错的淤青。
那淤青，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眼里。在这富丽堂皇、却冰冷彻骨的宫殿里，这是他所见的，最真实的苦难。
就在那宦官尖着嗓子，准备下令将宫女拖下去时，刘协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无妨。”他抬起手，看着袖口那点湿痕，甚至还轻轻掸了掸，仿佛只是沾了点灰尘，“佳节吉日，何必因小事动怒？退下吧。”
他这话是对那宦官说的，目光却温和地落在跪地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她接触到刘协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谢…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下去，背影仓惶。
殿内重新恢复了喧闹，只是那喧闹之下，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不少人交换着眼神，对这位年轻天子的“仁弱”有了更深的认知。曹操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转过身，继续与董昭等人谈笑，似乎并未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但刘协知道，有些种子，己经埋下了。不仅仅是那些潜在的忠臣，还有那个手腕带着淤青的宫女。
宴席终于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百官谢恩退去。刘协在宦官的簇拥下返回寝宫。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回到寝殿，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个绝对心腹的小黄门在门外守候。刘协脸上的疲惫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笔走龙蛇，将宴会上观察到的那一个个名字，以及他们或沉默、或不满、或谄媚的神态，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
写完之后，他仔细吹干墨迹，将信笺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入一个特制的、带有夹层的香囊之中。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联络方式之一。
“让‘灰雀’过来。”刘协对着空无一人的殿角低声吩咐。
片刻后，一个穿着普通宦官服饰、面容平凡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跪伏在地。他是刘协这几年暗中培养的少数几个死士之一，代号“灰雀”，负责最危险的传递信息任务。
“将此物，交给耿侍中。老地方，老方法。”刘协将香囊递过去，声音低沉而严肃，“告诉他，核实背景，谨慎接触，万勿暴露。”
“灰雀”双手接过香囊，贴身藏好，重重磕了一个头，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身形一闪，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没有抬头看刘协一眼。
刘协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宫墙上的风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他知道这步棋极其凶险。耿纪是否绝对可靠？传递过程中是否会被曹操的“校事府”密探截获？名单上的人，是真有忠义之心，还是仅仅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对曹操不满？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坐以待毙，只会被曹操一步步蚕食殆尽，最后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傀儡，甚至……悄无声息地“病逝”。他穿越而来，不是来体验亡国之君的凄凉的！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宫女手腕上的淤青。那淤青的形状，不像是自己磕碰的，倒像是……被人用力掐握留下的指痕。在这深宫之中，谁能如此对待一个普通的宫女？管事宦官？还是……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那个宫女，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可怜的、御前失仪的奴婢。她手腕上的淤青，她当时的惊恐，会不会也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会不会与曹操有关？毕竟，她是负责酒水的，而曹操，就在那大殿之上，饮了不少酒……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跳。如果真是那样，这个宫女，或许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一个观察曹操势力内部阴暗角落的缝隙。
风险极大。接触一个底层的宫女，同样容易暴露。但收益呢？可能微乎其微，也可能……是打开局面的关键。
刘协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闪烁不定。新桃己换旧符，但这深宫之中的暗流，却比这寒冬更加冰冷刺骨。他刚刚播下了一颗种子（那份名单），现在，另一条看似微不足道、布满荆棘的小径，也隐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置之不理，还是冒险一探？
他轻轻关上了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但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嘉德殿的喧嚣己经散尽，但一场更加隐秘、更加凶险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个名叫柳儿的宫女，和她手腕上的淤青，就像投入死水微澜的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谁也不知道会扩散到何方。
刘协深吸一口气，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寝殿中回荡，“那就……都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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