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的手指在琴弦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轻轻落下。
“铮——”
不成调的琴音在空荡的殿内回响，正如他此刻杂乱的心绪。窗外乌云压得更低，殿内不得不早早点上烛火，跳动的火光将他苍白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陛下，”柳儿轻手轻脚地走近，将一杯安神茶放在案几上，“您己经弹了快一个时辰了。”
刘协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琴弦上：“弹给别人听的，自然要做足样子。”
他的声音平静，但柳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丝紧绷。她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右手食指的指尖己经磨得发红——这绝不是一个沉溺音律之人该有的手上功夫。
“校事府...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刘协突然低声道。
柳儿心头一紧，压低声音：“赵副统领那边...”
“暂时安全。”刘协端起茶杯，却没有喝，“那几个被抓的门客，不过是外围中的外围，连伏家的边都摸不到。曹操要查，就让他查。”
他话虽如此，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刘协与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柳儿立刻退到一旁，垂首而立，仿佛只是个普通宫女。
一名小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色煞白：“陛、陛下！校事府的人...在外面抓人！”
刘协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抓人？抓什么人？”
“是、是几个黄门侍郎...”小宦官声音发颤，“说是散布流言，诽谤丞相...”
刘协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校事府办案，自有其道理。你去告诉下面的人，不必惊慌，各司其职便是。”
小宦官应声退下，脚步踉跄，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这笨拙的模样倒是冲淡了几分紧张气氛。
柳儿待他走远，才急步上前：“陛下，他们怎么会...”
“祸水东引。”刘协冷笑一声，“曹操这是要借题发挥，把火烧到宫里来。那个胡乱招供的门客，倒是给了他一个好借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校事府的缇骑果然在远处的宫道上押着几个宦官打扮的人，那些往日里在宫中颇有体面的黄门侍郎，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推搡着。
“柳儿，”刘协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的人都撤干净了吗？”
“按陛下的吩咐，所有明面上的联络都己切断，赵副统领那边也收到了静默的信号。”柳儿低声道，“只是...校事府如此大张旗鼓，恐怕会殃及池鱼。”
刘协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他转身走回琴案前，这一次，手指落下时，流畅的琴音倾泻而出，是一曲《幽兰操》，曲调平和悠远，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只有柳儿注意到，天子抚琴时，目光不时扫过案几上那枚玉佩——赵昂匿名归还的那枚。那是他们刚刚建立却又被迫静默的情报线唯一的物证。
***
丞相府内，气氛同样凝重。
赵达垂手立于堂下，不敢抬头看主位上的曹操。
“宫里什么反应？”曹操放下手中的公文，语气平淡。
“回丞相，陛下一切如常，整日在殿中抚琴作乐，对外界事务似乎毫不关心。”赵达恭敬回答，“校事府在宫中拿人，他也未加阻拦，只吩咐下面的人各司其职。”
曹操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倒是沉得住气。”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雨己经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
“那几个士族门客，拷问得如何了？”
“大部分都己经招认，是受各自家主指使，串联鼓动御史台。”赵达回道，“唯独那个最先招供说听信'宫中黄门侍郎'谣言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再也问不出新东西。”
曹操转过身，目光锐利：“那个黄门侍郎，查清楚了吗？”
“查清了，叫李韬，在宫中任职己有十五年，素来谨小慎微。”赵达顿了顿，“不过...去年丞相推行新政，削减宫中用度时，他曾私下抱怨过几句，说丞相...不尊重皇室旧制。”
“哦？”曹操挑眉，“这么说，他确实对老夫有所不满？”
赵达点头：“是。而且根据我们的调查，此人与陛下绝无往来，甚至...曾因一点小事被陛下训斥过。”
曹操缓缓走回主位，坐下后沉默良久。
“那就他吧。”最终，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证据做得扎实些，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就是那个在背后散布流言、挑拨君臣关系的人。”
赵达心领神会：“属下明白。只是...陛下那边，真的就这么放过？”
曹操冷笑一声：“陛下聪明得很，知道什么时候该弹琴，什么时候该沉默。这次给他一个警告，足够了。至于那些不安分的士族...”
他拿起案几上的一份名单，随手扔给赵达：“按图索骥，该敲打的敲打，该收拾的收拾。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跟丞相府作对的下场。”
“是！”赵达接过名单，躬身退下。
堂内只剩下曹操一人。他闭目养神，手指依旧轻轻敲击着扶手，节奏与窗外的雨声奇妙地契合。
“刘协啊刘协，”他喃喃自语，“你这一手祸水东引，玩得不错。可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宫中，李韬被带走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宦官们人人自危，往日里热闹的廊下如今安静得可怕，偶有相遇，也只是匆匆交换一个眼神，不敢多言。
柳儿借着去尚衣监取衣物的机会，暗中观察着宫中的气氛。她注意到，往日几个与李韬交好的宦官，此刻都如惊弓之鸟，行事格外小心。
“听说了吗？”两个小宦官在角落里低声交谈，柳儿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李侍郎真是胆大包天，敢在背后编排丞相...”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听说校事府的人审讯起来，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嘘！小声点！你想步李侍郎的后尘吗？”
两人意识到失言，立刻噤声，匆匆离去。
柳儿心中沉重。她清楚，李韬不过是个替罪羊，但校事府这一招，确实让陛下暗中发展的网络受到了严重波及。如今宫中人人自危，谁还敢与不明不白的人接触？
回到殿中，她将所见所闻低声禀报给刘协。
天子依旧在抚琴，琴声平稳，不见波澜。
“李韬...”刘协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朕记得他。去年因朕的玉佩不小心沾了灰尘，他吓得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柳儿轻声道：“此人素来胆小，绝无可能是散布流言之人。”
“当然不是。”刘协淡淡道，“但他确实曾对曹操表示过不满，这就够了。校事府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一个合适的靶子。”
琴声戛然而止。
“我们的人，现在如何？”
柳儿面露难色：“赵副统领那边暂时安全，但校事府对宫库的监视明显加强了。其他几个眼线...有两日没有消息了。”
刘协闭了闭眼。他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在曹操这一记重击下，几乎瘫痪。
“告诉所有人，继续静默，没有朕的明确指令，不得有任何动作。”
“是。”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突然，刘协轻笑一声：“曹操这一手，一石二鸟。既敲打了士族，也警告了朕。”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处，望着瓢泼大雨。
“但他忘了，压力越大，反弹就越强。今日他让宫中人人自危，来日这些人中，未必不会出现拼死一搏的勇士。”
柳儿担忧地看着天子的背影：“陛下，那我们如今...”
“等。”刘协简洁地回答，“继续演好朕沉溺享乐的戏码。曹操想看到一个惶恐不安的皇帝，朕偏不让他如愿。”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况且，李韬这一进去，未必全是坏事。”
柳儿不解：“陛下的意思是...”
“校事府的监狱，进去容易出来难。”刘协转身，目光炯炯，“李韬若是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他说了不该说的...”
他没有说完，但柳儿己经明白。
若是李韬胡乱攀咬，牵连更多人，那宫中的水就会更浑。浑水之中，或许就有他们摸鱼的机会。
***
校事府大牢深处，李韬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进来，只知道那些凶神恶煞的校事府缇骑一口咬定他散布流言，诽谤丞相。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牢门突然打开，赵达带着两个狱卒走了进来。
“李侍郎，想清楚了吗？”赵达的声音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是你自己招认，还是我们帮你想起来？”
李韬连滚带爬地扑到赵达脚边：“赵统领明鉴！下官真的没有散布流言啊！下官对丞相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赵达冷笑一声，“去年削减宫中用度时，你不是说丞相'不尊重皇室旧制'吗？”
李韬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
“那、那是下官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赵达蹲下身，捏住李韬的下巴，“那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这么说的？是陛下？还是宫中的其他人？”
李韬疯狂摇头：“没有人指使！是下官自己糊涂！”
赵达松开手，站起身，对狱卒使了个眼色。
“李侍郎，我劝你想清楚。这牢里的刑具，可不长眼睛。”
沉重的牢门再次关上，黑暗中，李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己经成了弃子，无论是皇帝还是丞相，都不会来救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最后一条线——不牵连无辜。
但他能守多久？
***
两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宫中：李韬在狱中自尽了。
官方说法是“畏罪自杀”，但私下里，流言却传得沸沸扬扬。
柳儿在去御膳房的路上，无意中听到两个校事府的人在廊下交谈。
“...死得真不是时候，什么都没问出来。”
“嘴太硬了，各种刑罚都上了，就是不肯攀扯别人。”
“你说他图什么？老老实实招了，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
两人注意到柳儿走近，立刻噤声，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柳儿低着头匆匆走过，心中却翻江倒海。
回到殿中，她将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刘协。
天子正在作画，闻言，手中的笔顿了顿。
“嘴硬，什么都没问出来...”刘协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微微上扬，“看来，朕小看了这位李侍郎。”
他放下笔，看着画纸上即将完成的墨竹图。
“曹操想借李韬之死震慑宫中，却没想到，这反而证明了一件事。”
柳儿疑惑地看着天子。
刘协转身，目光灼灼：“证明朕这些年来在宫中的经营，并非全无成效。至少，在生死关头，还有人宁愿一死，也不愿背叛。”
他走到琴案前，这一次，他奏的不再是恬淡的《幽兰操》，而是慷慨激越的《广陵散》。琴声如金戈铁马，穿透雨幕，在压抑的皇宫中回荡。
琴声中，刘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玉佩上。
网络暂时瘫痪了，但根须还在。只要耐心等待，适时浇灌，终有一日会再次破土而出。
而李韬的死，就是最好的养料。
“曹操，”刘协在心中默念，“这一局，算你赢了半子。但下一局...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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