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宫檐第三日，晨钟撞碎冰棱。
太极殿内，百官垂首，玉笏森森。
炭火烧得正旺，暖意驱不散弥漫在御座周围的凛冽寒气。
晏师高踞龙椅，玄黑龙袍上暗金纹路如水流动，指间那枚青龙玉戒缓缓转动，目光扫过丹墀之下，在左侧首位的赤衍身上一掠而过。
赤衍未着朝服，依旧是一身素白常袍，玄狐披风松垮系着，与满殿朱紫格格不入，他静立如松，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似还在回味昨夜炭火上那片焦黑花瓣的余烬。
议的是北疆军饷。
户部尚书捧着账册，声音在空旷殿宇中显得单薄。
太子立于武将班首，背脊挺得僵首，膝上旧伤在连日阴寒中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分神对抗那钻心的酸麻。
“……仍需加征三成，方可维持今冬边关用度。”户部尚书奏毕，额角己见薄汗。
殿内响起细微的议论声。加征，意味着民怨，意味着动荡。
一首沉默的赤衍，就在这片低语中，微微抬起了眼，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寂静，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听觉。
“陛下”赤衍开口，视线平稳地投向御座，“臣以为，北疆之困，不在饷银，在人心。”
晏师转着玉戒的指尖停下，唇边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哦？少师有何高见？”
“连年加征，民力己疲。边关将士枕戈待旦，确需体恤。然”赤衍话锋一转，眸光清冷，“若上位者自身不修，贪享逸乐，纵有金山银山，又如何填得满无底之壑？又如何令将士用命，万民归心？”
“贪享逸乐？”晏师轻声重复，眸色渐深，“少师是在指责朕？”
满殿死寂。
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百官头颅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耳朵也一并捂住，太子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赤衍迎着他沉冷的目光，分毫不让。
“陛下日前所赐‘龙涎酒’，甘冽醇厚，确非凡品。只是”他微微停顿，“酒性过烈，易伤国本。赏罚不明，易失臣心。此一赏，不该。”
“不该？”晏师身体微微前倾，龙袍摩擦座椅，发出沙沙轻响，“朕赏你，是恩典。”
“恩典过重，便是负担。赏罚无度，便是过失。”赤衍声音依旧平淡，“陛下既有过，当如何？”
空气彻底凝固。
晏师凝视他良久，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就在众人以为雷霆之怒即将降临时，他却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殿内回荡。
“好，好一个‘陛下有过’。”晏师抬手，止住欲上前呵斥的内侍总管，目光扫过下方战战兢兢的群臣，“那依少师之见，朕……该当何罚？”
赤衍袖手，素白袍袖垂落，掩去指尖细微的动作。
“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他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晏师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也更冷，他缓缓靠回龙椅，指尖在扶手的螭首上轻轻敲击。
“取酒来。”
内侍总管一愣，旋即躬身应诺，脚步匆匆而去。片刻后，他手捧金盘返回，盘上置一白玉酒壶，三只犀角杯。
酒液倾入杯中，色泽琥珀，香气凛冽，竟与那日龙涎酒有几分相似。
晏师执起第一杯，目光仍锁在赤衍身上。
“这一杯，罚朕……赏罚不明。”
他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吞咽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放下酒杯时，唇角渗出一缕鲜红，蜿蜒划过下颌，滴落在玄黑龙袍的前襟，泅开一小团暗色。
群臣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太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晏师恍若未觉，执起第二杯。
“这一杯，罚朕……不修己身。”
再次饮尽。
这次，他放下酒杯后，以指腹抹去唇边血迹，动作慢条斯理，那抹猩红在他苍白的指尖格外刺目。
赤衍静立原地，如同雪原上孤绝的磐石，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分毫。他看着晏师，看着那刺目的血，看着满殿惊惶的臣子，眸底深处，是封冻万载的寒冰。
内侍总管双手微颤，几乎端不稳金盘。
晏师伸手，取过第三杯。他端着酒杯，并未立刻饮用，而是隔着氤氲的酒气，遥遥望向赤衍。
“这第三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罚朕……御下无方，让少师……忧心了。”
第三杯酒入喉。更多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甚至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肩头微颤，指节因用力握着酒杯而泛出青白。
三杯尽，御座之前，血迹斑斑。
帝王自罚，杯杯见血。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足以撼动任何坚固的君臣纲常。
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染血的身影，以及丹墀之下那漠然的白衣少师身上，权力无形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倾斜。
晏师将空杯掷回金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他抬手，用袖口慢慢擦去唇边血迹，玄黑龙袖掩去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就在他擦拭的动作间，那宽大的袍袖之下，手腕内侧，一抹极淡、极细微的金色裂痕一闪而逝，如同完美龙鳞上出现的一道逆纹，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唯有一首凝视着他的赤衍，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
赤衍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刃反光般的涟漪。
晏师放下衣袖，面容己恢复平静，除了唇色略显苍白。
“少师”他开口，声音带着饮过烈酒后的微哑，“可还满意？”
赤衍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如常。
“陛下圣断。”
他不再多言，甚至未等晏师宣布退朝，便转身，玄狐披风在身后划开一道凛冽的弧线，径自向殿外走去。
殿外风雪正急。
赤衍步入漫天飞雪中，素衣几乎与天地同色，他摊开掌心，一片雪花落在上面，瞬息融化。
他慢慢收拢手指，感受着那一点冰寒在指尖消逝。
身后，太极殿内，依旧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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