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外的气氛，因为太子一行的到来，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
李承乾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僵立在殿门前，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内殿门扉，仿佛那后面潜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身后的东宫属官们，尤其是杜正伦，则像警惕的护主猎犬，沉默地拱卫着太子，同时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不远处独自站立的魏王李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和对峙。
李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来自东宫的戒备和疏离。
他心中苦笑，却并不意外。
在这皇家禁苑，尤其是在储位敏感的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清晨那番看似“不合时宜”的举动，或许在某些人眼中，己成了某种别有用心的信号。
他无意解释，也无需解释。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目光落在殿前石阶缝隙中顽强探出头的一株青苔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对殿外等候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李承乾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杜正伦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安抚，但效果甚微。
李泰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
他并不担心父皇会如何对待太子，毕竟血浓于水。
他担心的是太子此刻的状态。
若是以这种惊弓之鸟般的姿态去见父皇，哪怕只是一句寻常的问话，都可能因为太子的过度紧张而引发误解，酿成不必要的风波。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内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常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疲惫，但眼神己经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他先是向太子李承乾躬身行礼：“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然后，目光转向李泰，也微微颔首：“魏王殿下。”
最后，他才对李承乾说道：“殿下，大家……请大家入内叙话。”
他的措辞谨慎，用了“叙话”而非“请安”或“禀报”，语气也相对平和，这让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丝。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一般，整理了一下本就己经十分平整的衣冠，对杜正伦等人道：“尔等在此等候。”
“是，殿下。”杜正伦等人躬身应道。
李承乾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李泰，眼神复杂，随即迈步，有些脚步虚浮地走进了内殿。
常德侧身让过，并未立刻关门，目光却落在了李泰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李泰明白他的意思，是问自己是否要一同进去。
他轻轻摇了摇头。
此刻，是父皇与太子之间必要的父子交流，他一个亲王在场，诸多不便，反而可能让太子更加不自在。
常德会意，不再多言，轻轻掩上了殿门，但并未关死，留了一道缝隙。
殿外，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是这一次，等待的人心情各不相同。
东宫的属官们虽然表面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和不时交换的眼神，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焦虑。
李泰则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株青苔，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殿内隐约传来的动静。
起初，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对话声，听不真切。
但很快，李泰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听到太子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急切，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辩解语气。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情绪，隔着门缝传递出来，让人心生不安。
紧接着，是父皇低沉而短促的回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李泰的心沉了下去。
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
太子因为过度紧张，在应对时失了方寸，而父皇此刻的情绪，显然缺乏足够的耐心去安抚和引导。
对话声断断续续，太子的声音时而激动，时而嗫嚅，而父皇的回应则越来越简短，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李泰几乎能想象出内殿的情景：太子跪在地上，因为恐惧而语无伦次；父皇端坐御座，疲惫而烦躁地按着太阳穴，对太子的表现越来越失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泰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即将滑向僵局甚至冲突的对话。
可是，他能做什么？
贸然闯进去？那是绝对不行的。
在殿外高声说话？同样不合规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株青苔上，随即猛地抬起，看向了偏厅方向。
他记起来了！
偏厅靠近内殿的一角，摆放着一架母亲生前最喜爱的瑶琴。
那是一张制作精良的七弦古琴，琴身光滑，流露出一股静雅之气。
母亲在世时，闲暇时常会抚上几曲，父皇有时会在一旁静静聆听。
那是立政殿里，少数几个承载着温馨记忆的物件之一。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李泰脑海中闪现。
虽然冒险，但或许是眼下唯一能打破僵局、又不显得突兀的方式。
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偏厅。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引起东宫属官们的注意。
来到那架瑶琴前，他深吸一口气。
作为现代人李哲，他对古琴只有粗浅的了解，但得益于原本李泰身体里残留的、被母亲亲自教导过的琴艺记忆，一些基础的指法和曲调，他还是能够勉强完成的。
他轻轻坐下，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双手悬于琴弦之上。
他选择的，是一首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练习曲——《仙翁操》。
这首曲子没有复杂的技法，没有激昂的情感，只有几个基本的音符反复出现，节奏缓慢，平和，带着一种古朴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更像是一种背景音，而非刻意演奏。
他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却并不响亮的琴音，在偏厅内响起，如同水滴落入深潭，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这声音，透过并未完全关闭的殿门缝隙，悄然传入了内殿。
李泰的指法生疏，甚至有些笨拙，远不及母亲弹奏时的行云流水。
但他极其专注，努力让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平稳。
《仙翁操》简单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缓慢地重复着。
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如同寺院晨钟，悠远平和。
这突如其来的琴声，让殿外等候的杜正伦等人都愣了一下，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偏厅方向。
内殿里，那原本充满紧张和压抑的对话，似乎也因为这琴声的介入，而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李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这笨拙的尝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是会被斥为喧哗打扰？
还是……能如同一缕清风，悄然吹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他只能继续弹下去。
将所有的担忧和期望，都寄托在这简单而重复的琴音里。
寄托在，那琴声所代表的，关于母亲和这个家的，最后一点温暖的回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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