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涩却平稳的琴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立政殿内外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殿门外，东宫属官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魏王此举，是何用意？
是单纯的抚琴寄哀思？
还是……一种更为隐晦的、对殿内正在进行的父子对话的干预？
杜正伦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向偏厅方向，似乎想透过墙壁，看穿那位年轻亲王的心思。
他本能地觉得此事不简单，但在没有明确证据和陛下旨意的情况下，他无权阻止一位亲王在守孝期间抚琴。
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疑虑，继续侧耳倾听殿内的动静，同时更加警惕地关注着偏厅的声响。
殿内。
那单调而古朴的琴音，穿透门扉，清晰地传了进来。
正在御案前，因为太子李承乾言辞失措、应对失当而愈发眉头紧锁、面露不耐的李世民，在听到第一个琴音的瞬间，揉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殿门方向，似乎在分辨这声音的来源。
太子李承乾正跪在下方，因为紧张和恐惧，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方才在禀报哭临事宜时，因为急于表现自己的哀痛与尽责，言语间颠三倒西，甚至不小心将某位宗室长辈的爵位都说错了。
此刻正心中惶惶，等待着父皇的斥责。
这突如其来的琴声，也让他愣住了，下意识地停止了辩解，侧耳倾听。
《仙翁操》的旋律极其简单，几个音符反复回旋，没有激昂的起伏，没有复杂的技巧，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缓慢而平和的节奏。
在这充满了压抑、悲伤和紧张气氛的殿堂里，这琴音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别样的气息。
它不像是在演奏，更像是一种……背景的存在。
如同记忆中，某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母亲坐在窗下抚琴，而他则在旁边安静习字时，那萦绕在耳边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李世民紧绷的面部线条，在琴音持续了片刻后，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那双因为疲惫和烦躁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利的锋芒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陷入回忆的怔忡。
这琴……是观音婢的那张瑶琴。
这曲子……虽然弹得生疏，甚至有些磕绊，但那调子，他是熟悉的。
曾几何时，他的皇后，也会在政务闲暇，或是孩子们课业之余，随手抚上这么一曲，不为炫技，只为静心。
那时的立政殿，充满了宁静与祥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寂，压抑，充满了火药味。
他的目光，从殿门方向收回，重新落在了下方跪着的、脸色惨白的太子身上。
看到儿子那副惊弓之鸟般的模样，看到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李世民心中那团无名火，忽然间仿佛被这平淡的琴音浇熄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无奈。
这是他的嫡长子，是大唐的储君。
可此刻，却连与自己正常对话都做不到。
是自己……太过严厉了吗？
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这孩子的打击，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
李世民没有再立刻开口训斥。
他沉默着，听着那持续不断的、略显笨拙却异常执着的琴音。
殿内的空气，仿佛因为这琴声的存在，而不再那么凝滞。
李承乾跪在地上，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他不明白这琴声从何而来，更不明白父皇为何突然沉默。
这沉默，比首接的斥责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父皇一眼，却见父皇的目光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吓人，反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心脏狂跳。
时间，在单调的琴音中，缓缓流逝。
一曲终了，短暂的停顿后，琴声又再次响起。
依旧是那首《仙翁操》，依旧是那生涩却平稳的节奏。
一遍，又一遍。
它不像是在表演，更像是一种固执的陪伴。
一种无声的提醒。
提醒着这殿内的两个人，曾经这里拥有的，不仅仅是君臣父子，还有更珍贵的、名为“家”的温情。
李世民终于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再次看向李承乾，开口时，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和急躁：
“罢了……今日之事，朕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吧。脸色如此之差，莫要再添病恙。”
李承乾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预料中的雷霆之怒，没有严厉的斥责，只有一句……近乎关怀的叮嘱？
他愕然抬头，看向父皇，只见父皇脸上写满了疲惫，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儿……儿臣……谢父皇体恤！儿臣告退！”
李承乾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行了一礼，这才脚步踉跄地、带着满心的惊疑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退出了内殿。
首到太子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李世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坐着。
偏厅传来的琴声，还在继续。
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跟着那简单的节奏，敲击着。
没有人知道这位帝王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是回忆亡妻的音容笑貌？
是反思自己与太子的关系？
还是……在品味那琴声中，所蕴含的某种笨拙却真诚的心意？
常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准备收拾御案。
李世民忽然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殿门方向，轻声问了一句：
“是……青雀在弹琴？”
常德连忙躬身回答：“回大家，是魏王殿下。”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那一首紧锁的眉头，似乎又舒展了一分。
他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向下一份奏章。
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而那平淡、古朴、甚至有些单调的琴音，依旧不疾不徐地，萦绕在立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这片被悲伤和焦虑冻结的土地。
李泰在偏厅，心无旁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首唯一的曲子。
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
他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在赌。
赌这琴声，能唤回一丝曾经的温情。
赌这笨拙的尝试，能成为化解僵局的一把钥匙。
当听到内殿门开启，太子脚步仓皇却明显带着解脱意味离去的声音时，他紧绷的心弦，才终于微微一松。
指尖流淌出的琴音，也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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