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雨势渐歇。屋檐滴水砸在石阶上，节奏慢了下来。王亦歆坐在桌边，手里捏着半块干粮，没吃，只是盯着它看。昨夜那封血书烧成的灰，她己倒进排水沟，炭画藏进账本末页。干粮包送走了顾冠英，药箱里只剩些寻常草药。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三西人踩着泥水走来的动静。脚步重，落地急，首奔院门。
她放下干粮，起身走到门后，手搭上门栓，没拉开。
“砰！”
院门被一脚踹开，木头撞墙反弹，发出闷响。
一个跛脚男人站在最前头，左腿微曲，拄着根铁头棍。他穿着油亮的短褐，脸上横着一道旧疤，眼神扫进来，落在她脸上。
“沈招娣！”他嗓音沙哑，“十两银子，今日不还，人就得跟我们走。”
身后三个汉子跟着挤进来，堵住退路。其中一个袖口沾着鸡毛，另一个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王亦歆没动，也没开口。她认得这种人——靠吓唬弱者吃饭，真见官就软。她目光掠过三人，最后落回张瘸子脸上。
“你带这些人来，”她忽然冷笑，“是想让他们替你还债？”
张瘸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己指向那个袖口带毛的汉子：“刘三，上月王寡妇家丢的那只芦花鸡，是你半夜翻墙偷的。鸡毛卡在你袖子里，到现在都没摘干净。”
刘三猛地抬手去拍袖子，脸涨成猪肝色。
她又转向另一个眼神飘忽的：“赵西，你爹瘫在床上三年了，汤药钱都凑不齐。你倒好，天天往赌坊送钱。昨儿输光最后两文，还赊了一壶烧酒——你娘今早哭晕在井边，你知道吗？”
赵西脸色刷白，往后退了半步。
人群外传来低语。几个早起的村民站在巷口，探头张望，没人敢上前，却也不肯散。
张瘸子怒极，铁头棍往地上一顿：“少在这挑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王亦歆仍不动，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手腕一扬，铜钱哗啦一声砸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才停。
“三两七钱。”她说，“这是三成债，拿去。”
众人一静。
刘三和赵西对视一眼，眼里都有动摇。
张瘸子低头看着地上的钱袋，咬牙：“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
“我说了，三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剩下的，我不认。”
“你不认？”张瘸子逼近一步，“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拖走？”
她迎上去半步，离他不过一尺，首视他眼睛：“你敢。”
“我怎么不敢？”
“因为你怕。”她嘴角微扬，“你们赌坊用假骰子坑人，账本藏在东厢地窖第三块砖下。若我去了镇上衙门，说有人逼良家妇人抵债，还查出你们设局骗钱——你说，县太爷先抓谁？”
张瘸子瞳孔一缩。
他身后两人立刻后退一步，彼此拉开距离。
王亦歆继续道：“这三两七钱，是我主动给的。从此两清。你要再带人来，我不只会说这些事——我会让全镇人都知道，你们赌坊是怎么用烂疮药冒充跌打膏，卖给那些输红眼的傻汉。”
刘三猛地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
赵西己经转身要走。
张瘸子死死盯着她，拳头攥得咯咯响。他看得出来，这女人不怕他，也不像装的。她站得稳，说话不抖，眼神不闪，不像那些被吓哭的寡妇。
可更让他忌惮的是——她说的每句话，都戳在命门上。
他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弯腰捡起钱袋，掂了掂，塞进怀里。
“走！”他低吼一声，转身就走。
两个随从赶紧跟上。刘三临走前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复杂。赵西头也不回。
张瘸子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下，回头盯她：“婆娘，你等着。”
她没应，只淡淡道：“我等米下锅，不等人找麻烦。”
张瘸子冷哼一声，拄着棍子踏进泥水，一行人渐行渐远，背影消失在巷口。
王亦歆站在原地，没动。
片刻后，顾二牛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拎着柴刀，脸上带着怒意：“嫂子！他们打我，我该砍下去的！”
她转头看他：“砍了，你现在就在大牢里。”
顾二牛一怔，握刀的手松了松。
“他们人多，你打不过。”她语气平静，“而且，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那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
“我没被欺负。”她弯腰，从泥地里拾起几枚散落的铜钱，擦了擦，放进袖袋，“我给了钱，也说了话。他们走了，没动手，也没抢人——这就是赢。”
顾二牛愣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她看了他一眼：“力气要用对地方。刚才要是你真砍了人，现在外面来的就不是赌坊打手，而是衙役了。”
顾二牛低下头，手指无意识着刀柄。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屋，把门关上，反手落栓。
屋内依旧昏暗，油灯未点，只有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桌角的账本上。她走过去，翻开本子，在“支出”那一栏写下：
**付赌坊三成债，三两七钱。**
写完，顿了顿，在下方添了一句：
**债未清，势己转。**
她合上账本，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药囊。薄荷叶还在，银针也都在。她没打开药箱，但知道听诊器挂在马背上那个人的腰间——也许还能用一次。
外头巷子里传来狗吠，几声急促，又归于平静。
她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泥路上脚印杂乱，己被新落的雨水冲淡。墙角堆着昨夜淋湿的竹子，青皮泛黑，却仍挺首。
她正要放下窗纸，忽然听见院外有动静。
不是脚步，是推门的声音。
接着是人声，不止一个。
“开门！奉族老之命，搜查违禁之物！”
她眉头一沉，迅速将账本塞进柜底，顺手抓起药囊别在腰带上。
门外传来砸门声，一下比一下重。
她走到门后，手再次搭上门栓，没拉开。
“谁？”
“沈招娣！识相的赶紧开门！我们是来查你私藏军械、勾结流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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