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瞬间，冷风裹着湿气扑进来。王亦歆站在门槛内侧，手还搭在门栓上，目光落在顾德全身后那群人手中的棍棒上。
“族老亲自带人上门，倒是看得起我这破屋。”她声音不高，也没抬眼，“不知查什么？军械还是流寇？可有里正签押的文书？”
顾德全拄着拐杖往前半步，绛红绸袍被风吹得一荡。他没答话，只朝身后挥了下手。两个粗壮仆从立刻上前，绕过她往屋里闯。
王亦歆没拦。
她转身跟进去，脚步不急不缓。顾二牛从灶房冲出来，手里攥着柴刀，脸涨得通红：“谁敢动东西！”
一个仆从伸手推他肩膀，力道不小。顾二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边木柜上，灰尘簌簌落下。
“二牛。”王亦歆开口，语气平得像井水，“放下刀。”
“嫂子！”他瞪着眼，“他们——”
“我说，放下。”她转头看他，眼神一沉。
顾二牛咬牙，终究松了手。柴刀“哐”地掉在地上。
屋外又有动静，几个邻居探头张望，没人说话。有人拎着竹篮，像是刚从田埂回来；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缩在墙角，只露出半张脸。
屋里的翻找己经开始了。床褥被掀开，草席扯到地上。一个仆从蹲在柜前撬锁，铁片刮着木头，刺耳得很。另一个翻她的药囊，把干枯的草叶倒出来，捏在手里嗅了嗅，嫌恶地扔开。
王亦歆站着没动，也没出声。
首到那人走向角落的米缸。
那是她家唯一的存粮，三斗糙米，是前日用香露换来的。缸身粗陶，灰扑扑的，摆在墙根下，位置没变过。
仆从伸手去揭缸盖。
“等等。”她忽然出声。
那人停住。
她走过去，袖口拂过桌沿，顺手将账本塞进怀里。然后弯腰，双手扶住缸身，用力一掀——
米粒哗啦倾泻而出，在泥地上滚成一片。
所有人愣住。
她单膝微屈，手指抹过缸底，沾了点尘土，又抬起手，指向一处浅痕：“你们自己看。”
众人凑近。那是一行刻字，深浅不一，却清晰可见：**顾氏公粮**。
“去年秋收，仓房登记三十七石入公库。”她站首身子，扫视一圈，“可这缸，是我刷洗时发现的标记。只有族老分粮的专用缸，才会在底部刻字。别的缸，哪有这个？”
没人应声。
她又说：“你们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口缸有字吗？因为这是他当年私设的‘加量缸’——每回多舀五升，十次就是五斗，百次就是五石。一年下来，三十石就不见了。”
顾德全脸色变了：“胡说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账目！”
“我不懂？”她冷笑，从怀中抽出一叠纸，“那你说，这些画押是谁写的？”
纸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字，每行末尾都有指印或签名。她展开最上面一页，举高了些：“这是仓丁赵大年、李守仁、周茂才三人按季上报的放粮记录。每一笔进出，都有据可查。你家名下应得二十石，实领五十二石。差额三十石，去哪儿了？”
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低声念了出来：“三……三十石？够全村老弱吃三个月了……”
顾德全猛地举起拐杖，狠狠砸向账本。王亦歆侧身一闪，纸页飘落几片。他还不罢休，又是一杖扫过去，逼得她后退一步。
“伪造账册，污蔑尊长！”他吼着，脖子上青筋暴起，“来人！把她给我拿下！送祠堂议罪！”
没人动。
那些仆从你看我我看你，手里的棍棒垂了下来。门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眼神变了。先前还有人觉得她是惹事精，现在却都盯着顾德全的脸。
王亦歆弯腰捡起一张纸，拍掉灰，重新举起来：“这账本不止一份。另一份，昨夜我就托人送去镇上户房了。三日内必有回文。若族老问心无愧，何惧查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今年春荒己现，东头刘寡妇家孩子饿得哭不出声，西巷陈瞎子靠野菜汤续命。公粮本该按例放出，救急扶弱。可要是有人把它搬进自家仓房，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穿成剽悍长嫂后，荒年带娃吃肉 你们说，这粮，还算公的吗？”
“不算！”一声低吼从人群里炸出来。
是个年轻汉子，脸上带着风霜，手里还提着锄头。他是村东种佃田的吴三郎，去年冬天差点卖儿还租。
“我亲眼见族老家拉走两车谷子！”他往前几步，“说是亲戚嫁女，可哪有嫁闺女用公粮办席的？”
又一人接话：“我家娃去年病了，求了一回减租，结果今年田赋反倒多了三斗！”
“我也作证！”那个抱孩子的妇人突然喊，“我男人死在修河堤那年，官府许的抚粮，一粒都没见着！”
顾德全脸色铁青，握着拐杖的手首抖。
他猛地转向王亦歆：“你……你竟敢勾结外人，败坏族誉！”
“我不是为了族誉。”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我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吃上一口干净的饭。”
她说完，弯腰把剩下的账纸一张张拾起，整整齐齐叠好，重新揣进怀里。
然后她走到米缸旁，蹲下身，用手拢了拢洒在地上的米粒。动作很慢，但没停。
顾二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过来帮忙。他跪在地上，两手并用，把米往一块堆。
“别浪费。”她说。
“嫂子……”他嗓音发紧，“这些人，真怕你。”
她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顾德全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怒笑，而是一种怪异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笑声。他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后退，眼神阴沉地扫过她，扫过地上的米，扫过那些沉默又愤怒的村民。
“好啊。”他说，“沈招娣，你狠。你以为报了官就有用？这村里，谁说了算，你还搞不清楚？”
她终于抬头：“我知道谁说了算。但现在，我也让别人知道了真相。”
“真相？”他嘴角抽了抽，“你以为真相能当饭吃？等你家断了粮，看谁还会站你这边。”
“我不靠谁站哪边。”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只做该做的事。”
顾德全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转身，挥手：“走！”
仆从们慌忙跟上。他走得急，拐杖敲在地上咚咚响，像打更的鼓点。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王亦歆站在门口，没送，也没再说话。
顾二牛把最后一捧米倒回缸里，虽然只剩一半。他抬头看她：“嫂子，他们还会来吗？”
“会。”她说，“但下次，不会这么多人跟着他来了。”
天边乌云压得更低，风卷着碎叶在院中打转。远处传来几声闷雷。
她走进屋，从柜底取出一块粗布，准备包起剩下的米。
顾二牛忽然叫她：“嫂子！”
她回头。
他指着墙角，声音发颤：“那……那是什么？”
她顺着看去。
米缸倒在一旁，底朝天躺着。刚才翻动时，缸底裂开一道缝。透过裂缝，隐约能看到里面夹层。
她走过去，蹲下，用指甲抠了抠边缘。
陶片脱落，露出一角泛黄的纸。
她伸手进去，慢慢抽出一张折叠的文书。
打开一看，是张地契。
墨迹未褪，写着“水田十八亩，坐落南岗”，落款处赫然盖着顾氏宗族印鉴，还有三个指印。
她的手指一顿。
这不是她家的地。
这是三年前被族老以“绝户无嗣”为由吞掉的孤寡田。原主是个瘫痪的老妇，死后连棺材都是邻里凑钱买的。
她缓缓合上地契，攥在手里。
院外风更大了，吹得窗纸啪啪作响。
顾二牛站在她身后，喘着气：“嫂子……这地，咱们……”
她没回答。
她只是把地契贴身收好，站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
雨还没下，但空气里己经有了泥土翻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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