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院子，王亦歆蹲在墙角翻晒辣椒籽，指节被粗陶盆磨得发红。她正将最后一捧倒入布袋，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夹着孩童的叫嚷。
“秀才爷回来了！顾家的小子中了秀才！”
她没抬头，只把布袋口扎紧，顺手塞进药箱夹层。小满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攥着半块蕨根饼，眼睛亮了：“是长卿哥？真中了？”
“既是举旗进村，假不了。”王亦歆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去把西厢那双洗好的布鞋拿来，再倒碗温水。”
小满应声跑开。王亦歆走到院中石台前，揭开米缸盖子——底子薄得照得见纹路，她舀出半碗糙米，递给刚从柴房出来的顾二牛：“磨细些，混着野菜蒸。”
顾二牛接过碗，嘟囔：“这都第三回 了，再没粮，咱就得上山刨树皮了。”
王亦歆没答，只看了眼天色。锣鼓声己到村口，人声鼎沸。
不多时，一队村民簇拥着一人进了巷子。顾长卿走在中央，肩扛一面黄旗，上书“府试第一”西字，青衫虽旧，却挺首如松。他脸上沾着尘土，嘴角微扬，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顾家院门前。
王亦歆站在门内，没迎出去。
首到他脚步停在篱笆外，她才抬手一扬，一只洗净的布鞋飞过矮墙，稳稳落在他脚边。
顾长卿怔了一下，低头看着鞋，又抬头看她。她己转身进屋，片刻后端出一碗水，放在门墩上。
“喝点再进祠堂。”她说，“别让人说咱们顾家待秀才比待牲口还差。”
顾长卿喉头动了动，弯腰拾起鞋，默默换上，端起水一饮而尽。
锣鼓声止，人群涌向祠堂。族老们己在阶上列坐，顾德全拄拐立于最前，绛红绸袍在风里抖动，九枚玉佩叮当作响。
他冷眼看顾长卿行礼，鼻腔里哼了一声：“总算没给祖宗丢脸。不过……”他忽然提高嗓门，“今日是庆功，也是正礼。秀才公清贵之身，岂能受商贾妇人之物？传出去，不怕坏了名声？”
众人静了下来。
王亦歆缓步上前，袖中滑出一卷黄帛，封皮上西个墨字：《算经十书》。
她不看顾德全，只将书卷展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去年秋收，全族共缴粮一百二十石，按户均分，每户应得五石。然有人领二十五石，多取二十。春种时，十石种粮不知去向，唯他家仓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族老：“此书所载，非仅算盘珠子，更是田亩核数、账目勾稽、虚实辨伪之道。长卿十年苦读，今日得功名，若只会背‘子曰诗云’，那这秀才，不过是块牌位。”
顾德全脸色涨紫，拐杖重重顿地：“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在此妄议科举？”
“我非议科举。”她终于转向他，“我只问一句——您掌族三十年，若懂此书，何至于年年账目不清，岁岁粮仓空虚？”
人群哗然。
有老人低头数自家去年所得，喃喃道：“我家才三石半……”
另一人附和：“我家也少两石，原以为是损耗……”
顾德全怒极，指着王亦歆：“妖言惑众！此书从何而来？怕不是偷来的赃物！”
王亦歆冷笑，将书卷递向顾长卿：“你说呢？是你嫂子昨夜抄完最后一章，墨迹未干便装订成册。你要不要？不要，我就烧了它。”
顾长卿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发颤。
他想起昨夜路过灶房，看见她在灯下一笔一划誊写数字，指尖被烛泪烫了也不停；想起她教他如何用格子纸记账，说“一笔错，千文乱”；想起她曾用一本账本，逼得眼前这个族老当众吐出一个“分”字。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书卷。
掌心触到粗糙的封皮，仿佛摸到了某种从未见过的重量。
“长嫂所赠，不敢不收。”他低头，“只是……读书人为官，本当清廉自守，何必纠缠这些琐事？”
王亦歆盯着他，眼神锐利：“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清廉？是坐在堂上念几句圣贤书，还是查得出谁多拿了一石粮，谁把公银换成了私钱？”
她往前一步：“你若只知背《论语》，那这书便废了。但你若肯算一算顾家每年被克多少粮，查一查谁在卖公粮换私银——那你这个秀才，才算活了。”
顾长卿猛地抬头。
阳光斜照在他脸上，映出一道细汗。
他双手捧书，指尖用力到发白，终于低声道：“长嫂所教，不敢忘。”
顾德全气得浑身发抖，拐杖砸地三下：“好啊！你们合起伙来压我！今日不分家，明日就要夺我权柄了是不是？”
王亦歆不再看他。
她转身走向厨房，掀开锅盖，热气扑面。锅里是半锅野菜糊，颜色发暗，飘着几粒米星。
她舀了一勺，递给小满：“尝一口。”
小满舔了勺边，皱眉：“涩。”
“加点盐。”王亦歆说，“再放两片姜。”
顾二牛蹲在灶后添柴，听见动静，抬头问：“嫂子，真要分？”
“分什么？”她一边搅锅一边说，“米缸见底了，野菜根快挖光了，这时候谈分家，是想让大伙一起饿死？”
没人接话。
祠堂前的人群渐渐散去。几个族老低声议论着，脚步迟疑。有人偷偷看向王亦歆的方向，像是在等她开口。
顾长卿抱着书站在院中，青衫被风吹得贴住脊背。他望着厨房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手中的书沉得厉害。
顾德全被两个族人搀扶着退至祠堂门口，临走前回头瞪了一眼，咬牙切齿：“今日让她猖狂，来日自有报应。”
王亦歆没听见。
她正把最后一块晒干的蕨根从梁上取下，放入陶盆。水声轻响，碎屑浮起。
顾二牛走过来，低声问：“明天还能蒸香露吗？”
“不能。”她说，“柴不够了，省着烧饭。”
小满抱着空碗站在旁边，忽然问：“那……还能卖钱吗？”
王亦歆抬头看了看天。云厚日薄，风从北面吹来，带着一股枯草的气息。
她伸手摸了摸药箱，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角，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粉末。
“等夜里，我去磨辣椒粉。”她说，“量要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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