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那扇包铁木门在身后合拢的沉闷声响，仿佛将刚才暗室中凝重的空气也一并隔绝。努尔哈赤站在略显空荡的前厅，只觉得耳朵里还嗡嗡回响着阿玛那低沉而决断的话语，鼻腔里还残留着油灯与松明混合的、略带焦糊的气味。
领他出来的侍卫无声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肃穆表情。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出了衙署大门。外面阴沉的天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与室内那跳动的、有限的火光相比，这天地虽暗，却显得格外辽阔。
他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去找任何人。阿玛的叮嘱言犹在耳——“你的‘平常’，就是对阿玛最大的帮助。”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才听到、看到的一切，也需要让自己的心情真正平复下来，不能带着一丝一毫的异样回到额娘和弟弟面前。
他信步朝着寨子东头的那条小溪走去。那里水声潺潺，平日里是噶珊的妇女们浆洗衣物、孩子们摸鱼捉虾的地方，相对开阔，也更容易让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溪水果然比前几日丰沛了些，带着融雪后的凉意，哗啦啦地冲刷着岸边的卵石。几个半大的小子正挽着裤脚，在水里摸索着，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喜的呼叫，大概是抓到了什么小鱼小虾。岸边的石头上，坐着几个正在用木槌捶打衣物的妇人，说说笑笑，聊着家长里短。
这一切，都是赫图阿拉最寻常不过的午后景象。可此刻在努尔哈赤眼中，这寻常之下，却仿佛涌动着无数看不见的暗流。那个穿着兜帽坎肩的瘦高身影，像一道鬼魅，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会是谁？隐藏在哪个看似忠厚的面孔之下？窝赫那惊慌恐惧的眼神，还有那被威胁的、无助的哭泣声，也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他拣了块远离人群的、平整的大石头坐下，目光看似落在溪水上，实则毫无焦点。他开始在脑海里，像过筛子一样，仔细回忆寨子里所有符合“瘦高”特征的成年男子。
铁匠固图恩？他确实不算矮，但身形更偏向魁梧壮实，肩膀宽厚，手臂肌肉虬结，是常年打铁留下的印记。而且固图恩性格耿首刚烈，阿玛说过，他父亲是为部落战死的，这样的人，会去做挖自己部落墙脚的事情吗？努尔哈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负责管理粮仓的诺米纳？诺米纳叔叔倒是身形高瘦，平日里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说话慢条斯理，一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模样。他管着部落里最重要的粮食，若是他有了异心……努尔哈赤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想到，诺米纳叔叔的声音温和，甚至有些绵软，绝不是那种刻意压低后带着狠厉沙哑的嗓音。而且，粮仓重地，阿玛必然也安排了信得过的人手互相监督。
他又想到了几个平日里负责带领小队巡邏或者狩猎的小头目，比如巴笃理、穆克谭……他们当中倒是有几个身形高瘦的，但似乎也都对不上号。要么声音不像，要么最近行为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异常。
难道，是某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甚至看起来有些懦弱无能的普通噶珊？努尔哈赤皱紧了眉头。寨子里几百口人，符合“瘦高”特征的成年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要想从中找出那个刻意隐藏的“兜帽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感到一阵无力感。明明己经抓住了窝赫这条线，明明知道内奸就在身边，却无法立刻将其揪出，这种引而不发、敌暗我明的状态，最是磨人。
“嘿！努尔哈赤！一个人坐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努尔哈赤抬头，只见界堪手里提着个湿漉漉的、用柳条编成的小篓子，篓子里有几条小鱼在蹦跳，正咧着嘴朝他走过来。界堪的脸上带着纯粹的笑容，似乎己经完全从前几天射箭失利的沮丧中走了出来。
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努尔哈赤》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看到界堪，努尔哈赤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界堪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心思单纯，藏不住事，和他在一起，不需要有任何防备。
“没什么，随便坐坐。”努尔哈赤挪了挪身子，给界堪让出点位置。
界堪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把鱼篓子往地上一放，兴奋地说：“看！我刚摸到的！晚上让我额娘熬鱼汤喝！你要不要也来一碗？”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哎，你听说没？窝赫大叔好像病了？”
努尔哈赤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故作随意地问道：“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不知道啊，”界堪挠了挠头，“我听我额娘跟隔壁婶子闲聊时说的，说窝赫大叔这两天告了假，没去守门，说是染了风寒，头疼得厉害，在家躺着呢。还说他脸色难看得很，眼窝都是青的。”
病了？在家躺着？努尔哈赤心里冷笑。只怕是心里有鬼，吓病的吧！看来，阿玛派去监视的人己经就位，并且有效地给了窝赫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借口生病躲在家里。
“可能是前两天气温变化大，不小心着凉了吧。”努尔哈赤顺着界堪的话说道，语气平淡，“过两天就好了。”
“也是。”界堪没心没肺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他的鱼篓子上，“嘿，你说这几条鱼，是烤着吃香，还是熬汤更鲜？”
努尔哈赤看着界堪那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羡慕。界堪的世界里，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射箭输给了额尔衮，或者今天摸到的鱼够不够一家人打牙祭。而他，却不得不开始思考忠奸善恶，思考部落的安危，思考那些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阴谋。
和界堪又闲聊了几句，努尔哈赤便借口要回家帮忙，起身离开了小溪边。他慢慢地往回走，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路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处院落。
他看到几个陌生的、穿着普通噶珊衣服的汉子，在窝赫家附近不远不近地晃悠着，有的在修补栅栏，有的在整理柴火，看似在忙着自己的活计，但他们的眼神，却会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瞟向窝赫家那扇紧闭的院门。
他也注意到，那个负责给守卫送饭的寡妇，今天挎着篮子从寨墙方向回来时，脚步似乎比平时更加匆忙，低着的头也埋得更深了。
甚至，当他路过额尔衮家附近时，正好看到额尔衮从院子里出来。额尔衮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了。
这些细微的、在旁人看来或许再正常不过的举动，此刻在努尔哈赤眼中，却都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他知道，阿玛布下的那张网，正在悄无声息地运转着。而他自己，也成了这张网的一部分，用他看似“平常”的目光，观察着，警惕着。
回到家里，额娘喜塔腊氏正在准备晚饭，雅尔哈齐在一旁帮忙烧火，小脸被灶膛里的火映得红扑扑的。看到努尔哈赤回来，喜塔腊氏抬起头，温柔地笑了笑：“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她的眼神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爱，似乎并未察觉儿子心中翻涌的波澜。
“嗯。”努尔哈赤应了一声，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看着额娘忙碌的背影，看着弟弟没心没肺的笑脸，看着这间充满烟火气的、温暖的屋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他要守护这个家，守护这个寨子，守护这份看似寻常的安宁。尽管这安宁之下暗流汹涌，但他相信，有阿玛在，有那些忠诚的部众在，赫图阿拉，绝不会被几只躲在暗处的老鼠轻易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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