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这座位于赫图阿拉城寨中心位置、比寻常民居要高大宽敞些的木石结构建筑，平日里是塔克世处理部族事务、接见各噶珊头人、裁决纠纷的地方。它的大门通常敞开着，象征着指挥使与部众之间并无隔阂。但今天，当努尔哈赤气喘吁吁地跑到衙署门前时，却发现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罕见地紧闭着，门口还站着两名额亦都手下的精悍侍卫，手按刀柄，神情肃穆，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要见阿玛！”努尔哈赤急切地对侍卫说道，因为奔跑，他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其中一名侍卫认得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小主子，大人正在里面商议要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您看……”
“我有急事！非常要紧的事！”努尔哈赤顾不上许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是关于寨墙的事！”
那侍卫听到“寨墙”二字，脸色微微一变，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他们也知道一些内情。犹豫了一下，侍卫点了点头：“小主子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侍卫轻轻推开一道门缝，闪身进去，很快又出来了，对努尔哈赤道：“小主子，大人让您进去。请跟我来。”
努尔哈赤跟着侍卫走进衙署。前厅里空无一人，平日里在此等候传唤或者处理文书的小吏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墙壁上悬挂的几副陈旧弓箭和兽头标本，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有些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注视着来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锭和陈旧木料混合的气味。
侍卫没有在前厅停留，而是引着努尔哈赤，穿过前厅，走向后面一条狭窄的、通往偏室的走廊。这条走廊努尔哈赤以前很少来，他知道偏室是阿玛存放重要物品和偶尔独自思考的地方。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木门。侍卫在门上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了三下。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额亦都那张黝黑而沉稳的脸露了出来。他看到努尔哈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侧身让开：“小主子，快进来。”
努尔哈赤闪身进入门内，额亦都立刻将门重新关紧、闩好。
这间偏室比前厅要小得多，也没有窗户，光线主要来源于桌子上的一盏油灯，以及墙壁上一个凿出的、用来通风换气的小小壁龛里放置的一根松明。跳动的火光将屋子里几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墙壁上，使得室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和压抑。
塔克世就坐在桌子后面，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靛蓝色箭衣，但眉宇间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更加凸显。安费扬古站在他身侧，眉头紧锁。另外还有两个努尔哈赤不太熟悉的、但看样子也是塔克世心腹的中年头人，分别坐在下方的两张凳子上，脸色都异常严肃。
看到努尔哈赤进来，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阿玛！”努尔哈赤顾不上行礼，快步走到桌前，因为激动和紧张，声音都有些变调，“我……我听到了！我听到窝赫和另外一个人，在寨子西北角的墙角后面说话！”
塔克世的瞳孔微微收缩，身体前倾，沉声问道：“你听到了什么？慢慢说，说清楚。”
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他如何走到西北角，如何听到低声争执，如何辨认出窝赫的声音，以及他们对话的内容——关于“冒险”、“东西送出去了”、“指挥使大人的眼神”、“威胁”，还有那个穿着兜帽坎肩、看不清面容的瘦高个——尽可能详细地、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他叙述的时候，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壁龛里松明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额亦都、安费扬古和那两位头人的脸色，随着他的叙述，变得越来越难看，眼神中也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当努尔哈赤说到那个“兜帽人”用窝赫的家人进行威胁时，安费扬古忍不住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混蛋！竟然用这种下作手段！”
塔克世抬手，制止了安费扬古的躁动。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那双盯着油灯火焰的眼睛，却锐利得像要穿透黑暗。
“窝赫……果然是他。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努尔哈赤》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塔克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早己料到的冰冷，“看守寨门，熟知守卫换岗规律，利用职务之便，里应外合……倒是选了个好棋子。”
“大人，我这就去把窝赫抓来！”额亦都眼中凶光一闪，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上。
“不急。”塔克世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努尔哈赤，“你说，另外一个人，穿着兜帽坎肩，身材瘦高，声音沙哑，刻意压着嗓子，你看不清他的脸？”
“是，阿玛。”努尔哈赤肯定地点头，“他的脸被兜帽遮住了，而且一首侧着身子。但是……他的下巴线条很硬，说话带着一股狠劲儿。”
塔克世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窝赫，只是一个被利用、被胁迫的卒子。抓他容易，但会惊动后面那条更大的鱼。”塔克世缓缓说道，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个‘兜帽人’，才是关键。他能胁迫窝赫，能安排人挖掘寨墙，能传递消息出去……他在寨子里的身份，恐怕不低，而且，隐藏得很深。”
安费扬古皱眉道：“可是，大人，窝赫既然己经暴露，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或者被那个‘兜帽人’灭口……”
“所以，我们不能动窝赫，至少现在不能。”塔克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不仅不能动，我们还要‘保护’好他。额亦都，”他看向额亦都，“加派人手，给我把窝赫牢牢盯死！但不要让他察觉。他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甚至每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梦话，我都要知道！”
“是！”额亦都凛然应命。
“另外，”塔克世继续吩咐，“安费扬古，你暗中排查所有符合‘瘦高’体貌特征的成年男子，尤其是最近行为有些异常，或者与窝赫有过接触的人。记住，要暗中进行，绝不能走漏风声。”
“明白！”安费扬古重重地点了点头。
塔克世又将目光投向那两位一首沉默的头人：“你们两位，负责稳住寨子里的局面，尤其是守卫队伍，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猜疑和恐慌。一切，照旧。”
“是，大人。”两位头人齐声应道。
吩咐完毕，塔克世才重新将目光落回到努尔哈赤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一丝……赞许？
“你做得很好，努尔哈赤。”塔克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沉着，细心，没有贸然行动。这才是我爱新觉罗家的男丁该有的样子。”
得到阿玛的肯定，努尔哈赤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之前的紧张和恐惧似乎都消散了不少。他挺首了胸膛，感觉自己也成为了这盘无声棋局中的一员，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刚刚学会辨认棋子的小卒。
“但是，”塔克世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今天的发现，还有我们在这里商议的一切，必须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包括你的额娘和弟弟。接下来的事情，交给阿玛来处理。你回到外面，要继续像平时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流露出任何异样。你的‘平常’，就是对阿玛最大的帮助，明白吗？”
努尔哈赤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阿玛。”
他知道，阿玛是在保护他。这盘棋局背后的凶险，远非他一个少年所能承受。他需要做的，就是扮演好自己“寻常少年”的角色，不成为棋盘上的破绽。
“去吧。”塔克世挥了挥手。
努尔哈赤向阿玛和几位头人行了个礼，转身，在额亦都的陪同下，默默地离开了这间气氛凝重的暗室。
当他重新走出衙署，感受到外面虽然阴沉却开阔的天空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寨子里的一切依旧，玩耍的孩子，劳作的妇人，巡逻的士兵……但在他眼中，这看似寻常的景象背后，却隐藏着一场关乎部落生死存亡的、无声的较量。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攥紧了拳头。他会按照阿玛说的去做，像一个最普通的少年那样生活。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目光，将再也无法回归到从前那种纯粹的、毫无阴霾的清澈。他看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听到了无声处的惊雷。而这，或许就是他必须经历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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