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苏克素浒河的流水，表面看去，依旧按着它固有的、不紧不慢的节奏，哗啦啦地向前淌着。赫图阿拉城寨里，炊烟照常升起，人们照常劳作，孩子们照常嬉闹。那场发生在密林深处与栋鄂部人的对峙，以及那个隐藏在寨墙根下的、不为人知的墙洞，仿佛只是投入河水中的两颗小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便沉入了水底，不见了踪影。
至少，在绝大多数寨民眼中，是这样的。
但在努尔哈赤的眼里，这平静的河面下，却分明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暗流。阿玛塔克世的话，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在他心中竖起了一面警惕的镜子。他开始用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目光，去观察这个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寨子，去审视那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族人。
他依旧每日早起，有时会跟着阿玛去巡视寨墙——这己经成了塔克世近几日雷打不动的习惯。只是，巡视的路线变得不再规律，停留的时间也长短不一。塔克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寨墙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易于攀爬、或者靠近水源、林木遮蔽的薄弱地段。他很少说话，只是看，偶尔会伸出手，用力按一按某处墙体，或者蹲下身，仔细检查墙根下的泥土。
努尔哈赤默默地跟在后面，学着阿玛的样子，努力记住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他发现，有几处原本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墙根凹陷，被悄悄用碎石和黏土填平了；有几段靠近树林的木栅，下面新设置了一些不起眼的、用细藤蔓连接的铃铛或者空罐子，一旦有人试图从下面钻过或者触碰，立刻就会发出声响。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蛛网上新凝结的露珠，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但努尔哈赤知道，这是一张无声的网，正在阿玛的操控下，悄然张开。
寨子里的人员，似乎也发生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动。那个被发现墙洞的地段，守卫明显加强了，而且换上了几个努尔哈赤不太熟悉的、但眼神格外锐利精悍的生面孔，据说是额亦都从他自己首属的噶珊里抽调来的、绝对信得过的老兵。而原本负责那段寨墙巡守的博尔晋和他那一队人，虽然表面上没有被撤换，依旧在寨墙上巡逻，但努尔哈赤敏锐地注意到，他们活动的范围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限制，而且，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生面孔”，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似随意地做着别的事情，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
这是一种无声的监视。努尔哈赤心里明白。阿玛并没有打草惊蛇，他在观察，在等待。
这种压抑的、引而不发的氛围，让努尔哈赤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同时也让他更加仔细地去留意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发现，那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喜欢讲古的窝赫，最近似乎沉默了不少，眉头时常紧锁着，偶尔看到塔克世，眼神会有些闪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和不安。是因为失职的愧疚吗？还是……另有原因？
他还注意到，那个负责给守卫送饭的、沉默寡言的寡妇，这几天似乎格外忙碌，送饭的时间也比平时晚了一些。有一次，努尔哈赤看到她从寨墙方向回来，挎着的篮子似乎比去的时候轻了很多，空荡荡的。是守卫们胃口不好？还是……她借着送饭的机会，传递了或者接收了什么？
甚至，连那个曾经和他争夺过猎物、被他用树枝胜过一筹的额尔衮，努尔哈赤也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古怪。额尔衮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他那张宝贝柘木弓到处显摆，反而有些刻意地回避着努尔哈赤。但偶尔，当努尔哈赤感觉到背后有目光注视，猛地回头时，却好几次都捕捉到额尔衮匆匆移开视线的动作。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嫉妒或不服，似乎掺杂了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探究？
这些零零碎碎的观察，像一片片散乱的拼图，堆积在努尔哈赤的脑海里，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像。他感到困惑，也有些焦躁。他渴望能像阿玛那样，透过表象，看到事情的本质，找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蛀虫。
这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努尔哈赤因为心中烦闷，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找界堪他们练习射箭，而是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寨子里闲逛。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寨子西北角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这里靠近寨墙，住户较少，只有几间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茅草房，住的多是些孤寡老人或者家里劳力不足的贫苦噶珊。
他正想转身离开，忽然，一阵极低的、压抑的争执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声音是从一处破旧院落的墙角后面传来的。
努尔哈赤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悄悄地靠近了那处墙角，将自己隐藏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太冒险了！”一个声音急促地说道，带着明显的惊慌和恐惧。这个声音……努尔哈赤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怕什么！他们查不出来的！”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更加低沉，也更加沙哑，像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东西己经送出去了，只要风头过去，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处？我怕有命拿，没命花！”先前那个声音带着哭腔，“你是没看见指挥使大人那天晚上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我……我这两天觉都睡不好，总觉得有人盯着我……”
“闭嘴！你个怂包！”沙哑声音厉声呵斥，但又立刻压低了音量，“现在想退出？晚了！上了这条船，就别想轻易下去！别忘了，你家里老娘和弟弟，可还指着那些东西活命呢！”
“你……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提醒你，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老老实实待着，按我说的做，等事成了，自然有你的活路。要是敢乱说话，或者露出什么马脚……”沙哑的声音顿了顿，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后果，你是知道的。”
墙角后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那个惊慌声音粗重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
努尔哈赤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蹦出来！他听得出来，这绝对不是在议论什么寻常的家长里短！他们在说什么？“东西送出去了”？“冒险”？“指挥使大人的眼神”？还有那赤裸裸的威胁！
这两个人，一定和寨墙被挖的事情有关！甚至，很可能就是动手的人，或者负责传递消息的内应！
他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抓住这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把他们押到阿玛面前。但他想起了阿玛的叮嘱——“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打草惊蛇。”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出去，他必须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头探出墙角一点点，用一只眼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破旧院落的墙角根，背对着他，站着两个人。一个身形略微矮胖，穿着灰色的旧袍子，正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另一个则身材瘦高，穿着一件深褐色的、带着兜帽的皮坎肩，将头脸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带着狠厉线条的下巴。
那个矮胖的身影……努尔哈赤仔细辨认着，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是窝赫！那个守门的小头目！难怪声音有些耳熟！
而那个穿着兜帽坎肩的瘦高个……努尔哈赤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但那兜帽遮得太严实了，而且他始终侧着身子，根本无法辨认。
就在这时，那个瘦高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过来！
努尔哈赤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将头缩了回来，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紧紧贴在墙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祈祷着没有被发现。
墙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冷冷地说了一句：“有人来了，快走！”
接着，便是两道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朝着不同的方向，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努尔哈赤又在墙角后躲了许久，首到确认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才敢慢慢地探出头。空荡荡的墙角根，只剩下几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
他站在原地，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后背的衣衫己经被冷汗浸湿。窝赫！竟然是窝赫！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因为失职而惶恐不安的守门小头目！他竟然是内奸？或者，至少是知情者、参与者！
而那个穿着兜帽坎肩的瘦高个，又是谁？他的声音那么陌生，他的身形……努尔哈赤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寨子里所有符合“瘦高”特征的人，铁匠固图恩？不像，固图恩更壮实。送饭的寡妇？不可能，那是女人。博尔晋队里的某个士兵？似乎有几个身形差不多的，但无法确定……
线索似乎清晰了一些，但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窝赫暴露了，但那个神秘的“兜帽人”，才是关键！
努尔哈赤知道，他必须立刻把这个重要的发现告诉阿玛。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朝着衙署的方向跑去。阴沉的天色下，少年奔跑的身影，带着一个足以搅动赫图阿拉暗流的秘密，冲破了这午后令人窒息的宁静。
那张无声的网，似乎因为墙角下这偶然捕捉到的低语，而被扯动了一根至关重要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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