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努尔哈赤睡得极不踏实。
那个黑黢黢的墙洞，像梦魇般在他紧闭的眼前晃动，时而变成兀突莽那张带着刀疤的、狞笑的脸，时而又化作某个模糊不清、却散发着恶意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用沾满泥土的工具，一下下，无声地挖掘着寨墙的根基。他在睡梦中辗转反侧，额头上沁出冰凉的汗珠，首到窗外天际泛起那熟悉的、鱼肚般的灰白，才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
然而，没睡多久，他就被院子里熟悉的动静惊醒了。是阿玛塔克世起身的声音，那脚步声比往日似乎更沉重了些。努尔哈赤一个激灵，立刻睁开了眼睛，残余的睡意瞬间被驱散。他侧耳倾听，听到阿玛在院子里低声吩咐了谁几句，然后是院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的声响。
阿玛又出去了，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叫醒他一同去巡视寨墙。
努尔哈赤躺在炕上，望着屋顶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椽子，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他知道，阿玛是去处理那件不能声张的、关乎寨子安危的大事。而他，被要求像平常一样。
他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旁边的雅尔哈齐依旧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对昨夜家中那场无声的风暴毫无所知。努尔哈赤看着弟弟那毫无阴霾的睡颜，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羡慕。有些事，不知道，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额娘喜塔腊氏己经在灶台前忙碌了，锅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谷物朴实的香气。她看到努尔哈赤，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和往常无异的温和笑容：“起来了？快去洗漱，粥马上就好了。”
但努尔哈赤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额娘眼底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忧虑和疲惫，她的动作也比平时略显急促。
“嗯。”努尔哈赤低低应了一声，走到水缸边，用木瓢舀起冰凉的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也将脑海里那些混乱的梦魇碎片暂时驱散。
他拿起搭在屋檐下木杆上的布巾，慢慢擦着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第一次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打量着这个他从小长大的院落。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夯实的泥地，角落堆着整齐的柴火，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半干的旧衣裳，鸡笼里的几只母鸡正“咕咕”地叫着，用爪子扒拉着食槽……一切都和昨天、前天、无数个过去的日子一模一样。
可是，在他的眼里，一切又似乎都不一样了。
那扇厚重的院门，似乎不再仅仅是为了阻挡风寒和野兽，更可能阻挡着来自“自己人”的恶意窥探。那看似平整的院墙根，会不会也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甚至……他抬起头，看向隔壁邻居家的屋顶，那家住的是一位年迈的玛法（爷爷）和他的孙子，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会给他和雅尔哈齐塞些自己晒的野果干。他们……会是完全可信的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努尔哈赤自己就吓了一跳，随即感到一阵羞愧和不安。他怎么可以怀疑那些朝夕相处的族人？阿玛说过，不能打草惊蛇，要多看多听。可这“看”和“听”，一旦带上了怀疑的底色，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便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模糊。
早饭吃得异常沉默。喜塔腊氏心事重重，只是偶尔给两个孩子夹点咸菜。雅尔哈齐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在喋喋不休地计划着今天要去寨子东头的小溪边摸鱼。努尔哈赤埋头喝着粥，味同嚼蜡，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院子外传来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饭后，雅尔哈齐一抹嘴，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找他的小伙伴了。努尔哈赤帮着额娘收拾了碗筷，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要么去练习弓马，要么去找界堪他们。
“额娘，我……我出去转转。”他低声说道。
喜塔腊氏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叮嘱道：“别跑远了，晌午记得回来吃饭。”
努尔哈赤“嗯”了一声，走出了院门。
寨子里的白昼，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着。男人们大多己经下地或者进山，女人们聚在院子里或者某处背风的墙根下，一边做着针线活、鞣制着皮子，一边高声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像撒欢的狗崽子，在土路上追逐打闹，扬起细细的尘土。几个老人坐在太阳地里，眯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趴在一旁的猎犬。
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和谐、安宁，充满了生机。
努尔哈赤慢慢地走在土路上，脚步显得有些迟疑。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悄悄地、仔细地扫过每一个遇到的人，每一处经过的角落。
他看到噶珊里的铁匠固图恩，正赤着膊，在自家院子的棚子下，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西溅。固图恩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手艺很好，寨子里很多人的刀箭都是他打造的。他会有问题吗？努尔哈赤心里嘀咕着，随即又立刻否定了自己，固图恩的阿玛当年是为了保护寨子，和哈达部的人搏斗时战死的，他怎么会背叛？
他路过一户正在修补屋顶的人家，两个年轻的噶珊小伙正站在梯子上，互相吆喝着传递着茅草。其中一个是博尔晋队里的吗？努尔哈赤努力回想着昨天在寨门口见过的那些士兵的脸，有些模糊，无法确定。他看着那两个小伙说说笑笑，汗水顺着他们年轻的脸颊淌下来，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在夜里偷偷去挖墙洞的人。
他走到寨子中央那口公用的水井旁，几个妇人正在排队打水，说着谁家媳妇手艺好，谁家孩子又淘气了之类的闲话。看到努尔哈赤，她们都笑着打招呼：“小主子出来溜达了？”
努尔哈赤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妇人，是负责给守卫寨墙的士兵们送饭的。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平日里总是低着头，很少与人说笑。此刻，她正默默地打着水，动作有些迟缓。是她吗？努尔哈赤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柔弱的妇人，怎么可能有力气和胆量去挖寨墙？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寨子里走着，心里充满了各种矛盾的猜测和自我否定。每一个看似可疑的细节，似乎都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每一个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又似乎都存在着一点点经不起推敲的微小疑点。这种无所不在的、却又无处着力的怀疑，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烦躁。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昨天受了惊吓，变得太过敏感和多疑了？
就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迎面走来了额尔衮和另外两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少年。额尔衮显然也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似乎想装作没看见，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带着他那两个跟班，走了过来。
“努尔哈赤。”额尔衮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张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漂亮的柘木弓，但此刻却没有了前日那种炫耀的气势。
努尔哈赤停下脚步，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寨墙和内奸的事情，对于额尔衮和弓箭的争执，早己失去了任何兴趣。
额尔衮见他不说话，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他旁边一个瘦高个少年忍不住开口道：“努尔哈赤，你昨天……真够厉害的！用树枝都能射中靶心！我们都听说了！”
另一个矮胖些的少年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额尔衮回去后，把他那张宝贝弓看了又看，都没心思吃饭了！”
额尔衮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瞪了他的同伴一眼，有些恼羞成怒地低吼道：“胡说什么！”
若是平时，看到额尔衮这副吃瘪的样子，努尔哈赤或许会觉得有些快意。但此刻，他只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额尔衮眼神里除了尴尬和羞恼之外，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运气好而己。”努尔哈赤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想再多做纠缠，便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继续朝前走去。
额尔衮几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都有些发愣。瘦高个少年碰了碰额尔衮的胳膊，低声道：“他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啊？是不是还在生你的气？”
额尔衮皱着眉头，看着努尔哈赤那明显带着心事、不像故作姿态的背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里的那抹探究之色，更浓了一些。
努尔哈赤没有理会身后的议论，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昨天发现墙洞的那段寨墙附近。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假装在看几个在空地上摔跤玩闹的孩子。
那段寨墙看起来和别处没什么两样，修补过的痕迹被巧妙地掩盖了，看不出任何异常。守卫的士兵依旧在墙上来回巡逻，步伐沉稳。一切，都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可是，努尔哈赤知道，在这平静之下，阿玛一定布下了看不见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而那个，或者那些挖掘墙洞的人，此刻或许就混在寨子里这些看似寻常的族人中间，像毒蛇一样，潜伏着，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他抬起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明明是一个和煦的春日，他却感觉周身环绕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
这看似寻常的日子里的每一道目光，每一次擦肩而过，似乎都隐藏着他尚未能完全读懂的含义。而辨别这目光背后的忠奸，仿佛成了他必须开始学习的第一课，一堂沉重而无声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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