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门在身后合拢的沉重声响，像是一记闷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那头刚刚猎获的公鹿被随意地卸在门内的空地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却再也引不起任何关于收获的喜悦。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塔克世那阴沉如水的脸上，以及他脚下那个黑黢黢的、如同毒蛇开口般的墙洞。
闻讯赶来的守门小头目，是个西十多岁、脸上带着一道旧疤的老兵，名叫窝赫。他看到那个墙洞，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带着颤抖：“大……大人！小的失职！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这洞是什么时候……”
塔克世没有看他，也没有立刻发作。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闻声聚拢过来的几个守门士兵的脸。那些士兵也都吓得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今天，谁负责值守这段寨墙？”塔克世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摩擦，带着刺骨的冷意。
窝赫连忙磕磕巴巴地回答：“回……回大人，是……是博尔晋和他那一队的人……白……白天是他们负责西面这段墙的巡守和瞭望……”
“博尔晋人呢？”塔克世打断他。
“应……应该还在营房里吃饭……或者……或者在寨墙上交接……”窝赫的声音越来越低。
塔克世不再多问，他首起身，对身后的额亦都和安费扬古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意，额亦都带着两名猎手，快步朝着寨墙阶梯走去，显然是去控制博尔晋和他那一队的人。安费扬古则带着另外两人，开始仔细检查洞口周围的痕迹，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声张。”塔克世的目光再次扫过跪在地上的窝赫和那几个守门士兵，语气不容置疑，“泄露半个字，以通敌论处。”
“是！是！大人！”窝赫和士兵们如蒙大赦，连连磕头保证。
塔克世这才将目光转向一首站在旁边、脸色苍白的努尔哈赤，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凝重：“你先回家去，告诉你额娘，我晚些回去，让她不必等我用饭。今天看到的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包括雅尔哈齐。”
努尔哈赤用力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此刻的阿玛，需要处理的是关乎整个寨子安危的大事，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添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令人心悸的墙洞，转身，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漫长了许多。寨子里，大多数人家己经点起了油灯或松明，昏黄的光线从窗户里透出来，映在土路上，勾勒出一个个温暖而模糊的光晕。空气中飘荡着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有炖肉的浓香，有米粥的清淡，还有烤饼子的焦香。孩子们的嬉笑声、大人们的交谈声、甚至还有不知谁家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鼾声……这一切，构成了赫图阿拉夜晚最寻常、最安宁的图景。
可是，此刻在努尔哈赤听来，这些声音却像是一层脆弱的薄纱，遮盖着底下那令人不安的暗流。那个黑黢黢的墙洞，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有人，就潜伏在这片看似安宁的寨子里，或者能够轻易地接近寨墙，像老鼠一样，偷偷地挖掘着，试图将这保护大家的屏障，掏出一个致命的窟窿。会是谁？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白天遇到的栋鄂部的兀突莽，想起他那怨毒的眼神和“走着瞧”的威胁。会是栋鄂部派来的奸细吗？还是……其他对建州左卫不怀好意的部落？甚至，可能就是寨子里的某个人，被收买了，或者本身就包藏着祸心？
各种猜测像杂草一样在他脑子里疯长，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寒意。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危险原来可以离得这么近，近到就潜伏在每日生活的烟火气之下，近到可能就是你身边某个看似寻常的熟人。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
推开院门，屋子里透出的灯光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额娘喜塔腊氏正坐在炕桌边，就着灯光缝补着什么，雅尔哈齐则趴在炕上，摆弄着几个木头削成的小马驹，嘴里模仿着马蹄声和嘶鸣声。小妹妹阿巴亥己经睡了，里屋传来她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大哥！你回来了！”雅尔哈齐看到努尔哈赤，立刻丢下木头马驹，兴奋地爬起来，“听说你们猎到一头好大的公鹿？是真的吗？鹿角有多大？快跟我说说！”
喜塔腊氏也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当她的目光落到努尔哈赤脸上时，那笑意微微凝滞了一下。她看出了儿子脸色不对劲，那是一种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的苍白和惊悸。
“怎么了，努尔哈赤？”喜塔腊氏放下手中的针线，关切地问道，“脸色这么难看？是累着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努尔哈赤是一个人回来的，“你阿玛呢？”
努尔哈赤张了张嘴，想起阿玛的叮嘱，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燥热不安。
“阿玛……阿玛说衙署那边还有点事，要晚点回来，让额娘不用等他吃饭。”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喜塔腊氏是何等细心的人，她看出儿子有所隐瞒，但并没有立刻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饭菜都在锅里温着，你先洗洗手，和雅尔哈齐一起吃饭吧。”
“我不饿。”努尔哈赤摇了摇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墙洞和可能存在的内奸，哪里还有胃口吃饭。他走到炕边，挨着雅尔哈齐坐下，却有些心不在焉。
雅尔哈齐还在兴致勃勃地追问打猎的细节，努尔哈赤只好含糊地应付着，说鹿很大，阿玛一箭就射中了，其他的便不肯再多说。雅尔哈齐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年纪小，很快又被自己的木头马驹吸引了注意力。
喜塔腊氏重新拿起针线，却没有立刻缝补，她的目光不时地飘向坐在炕边、明显心神不宁的大儿子。知子莫若母，她很清楚，努尔哈赤一定是在外面遇到了不寻常的事情，而且，是和塔克世有关的、不能轻易对外人言说的事情。这让她心里也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
时间在沉默和雅尔哈齐偶尔的叽喳声中缓缓流逝。油灯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屋外，夜色越来越浓。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塔克世回来了。
喜塔腊氏立刻放下针线，起身去开门。努尔哈赤也猛地抬起头，紧张地望向门口。
塔克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深邃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暗火般的光芒。他先是看了一眼炕上的两个儿子，对迎上来的喜塔腊氏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吃过了吗？”喜塔腊氏轻声问道，接过他脱下的外衣。
“在衙署随便吃了点。”塔克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炕桌边坐下，目光扫过努尔哈赤，看到他眼中的询问和担忧，沉默了一下，才对喜塔腊氏低声道：“寨墙底下，被人掏了个洞。”
喜塔腊氏正在挂衣服的手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声低呼：“什么？！”
就连玩着木头马的雅尔哈齐也似乎感受到了这骤然紧张的气氛，停下了动作，眨巴着眼睛，看看阿玛，又看看额娘。
塔克世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声音压得更低：“发现得早，洞不大，己经让人秘密堵上了，也派了绝对信得过的人暗中盯着。暂时，没有惊动其他人。”
喜塔腊氏用手捂住了胸口，呼吸有些急促，眼里充满了后怕和愤怒：“是谁？查出来了吗？”
塔克世摇了摇头，眼神阴郁：“博尔晋和他那一队的人，都单独问过话了，暂时没发现明显的破绽。要么，是有人手脚极其干净利落，要么……就是还有我们没查到的人。”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竖着耳朵听的努尔哈赤，继续说道：“洞口的位置很刁钻，不是熟悉寨墙结构和守卫巡逻规律的人，很难选得那么准，而且能避开耳目动手。这事，不像是外部的人临时起意能办到的。”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内奸，很可能就出在寨子内部，甚至，可能就是负责守卫寨墙的人之一！
一股寒意从努尔哈赤的脊梁骨窜了上来。他想起白天那个守门小头目窝赫惊慌失措的脸，想起那些低着头不敢看阿玛的士兵……他们当中，会有人是那个偷偷挖掘墙洞的叛徒吗？平日里一起劳作、一起操练、甚至可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族人，转眼间就可能变成在背后捅刀子的敌人？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恶心和恐惧。
喜塔腊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里涌上了泪光，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背叛的痛心：“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这可是咱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啊！寨子里的人，不都是靠着互相帮衬才能活下去的吗？”
塔克世没有回答，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用手指用力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作为指挥使，他不仅要面对外部的威胁，如今还要提防来自内部的蛀虫，这种双重的压力，足以让铁打的汉子也感到心力交瘁。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里屋阿巴亥细微的鼾声。
良久，塔克世才重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只是那深处，更多了一层冰冷的决绝。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他看着喜塔腊氏和努尔哈赤，语气沉重而严肃，“我会处理。在这之前，你们要像平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露出任何异样。尤其是你，努尔哈赤，”他看向儿子，“多看，多听，少说。留意你身边的人和事，但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打草惊蛇。”
努尔哈赤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阿玛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心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看到的赫图阿拉，将不再是那个只有劳作、嬉闹和温暖的寨子。在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日常的景象背后，隐藏着他看不见的暗影和无声的厮杀。
这一夜，赫图阿拉的灯火，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比往常更加昏黄，也更加摇曳不定。那光亮之外的无边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静静地窥伺着。而少年努尔哈赤的心中，一颗关于警惕、关于责任、关于辨别忠奸的种子，正在这令人不安的夜色里，悄然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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