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雄壮的公鹿被猎手们麻利地放血、剥皮、分割。浓重的血腥气在林间弥漫开来，吸引了几只乌鸦在头顶盘旋，发出“呱呱”的聒噪叫声，但它们慑于下方的人群，只敢在高高的树梢上落脚，歪着脑袋，用黑豆似的眼睛贪婪地盯着。
鹿肉被分成若干大块，用坚韧的皮绳捆扎好，搭在马背上。那张完整的、带着头部和巨大鹿角的鹿皮被小心地卷起，由一名猎手专门负责背负。鹿角是珍贵的药材和装饰品，鹿皮可以制作上好的皮袄或鞍鞯，鹿肉则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补充力气的好东西。一次成功的猎杀，对于部落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然而，收获的喜悦，却被方才与栋鄂部兀突莽等人对峙的阴影冲淡了不少。猎手们默默地收拾着，动作熟练却沉默，彼此间很少交谈，只有必要的、简短的指令和应答。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额亦都和安费扬古等几个头目，更是时不时地抬起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仿佛担心那些离去的栋鄂部人会去而复返，或者埋伏在暗处打冷箭。
塔克世自始至终都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部下们忙碌。他的脸色平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像是蕴藏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冰冷而压抑。他没有再对刚才的事情发表任何评论，甚至没有去看那头价值不菲的公鹿，他的目光，更多时候是投向东南方向，栋鄂部所在的那片山峦。
努尔哈赤将安费扬古借给他的那张角弓仔细擦拭干净，递还回去，低声道：“谢谢叔叔。”
安费扬古接过弓，看着努尔哈赤那略显苍白却紧抿着嘴唇的脸，勉强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孩子，今天算是亲眼见识到了部落之间这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了。
一切收拾停当，塔克世翻身上马，只说了一个字：“走。”
队伍再次启程，踏上了返回赫图阿拉的路。来时的轻松和猎杀的期待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抑。马蹄声似乎也比来时沉闷了许多，踏在林间的腐殖层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没有人说话，连最活泼的猎手也闭上了嘴巴，整个队伍像一道沉默的溪流，在逐渐西斜的日光下，蜿蜒穿行在寂静的山林里。
努尔哈赤骑在马上，跟在阿玛的身后。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反复回放着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兀突莽那贪婪而凶狠的眼神，那毫不掩饰的威胁话语，阿玛那看似平静却寸步不让的应对，还有最后那充满怨毒的“走着瞧”。这些画面和声音，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闷和……愤怒。
是的，愤怒。
他愤怒于栋鄂部人的蛮横无理，闯入了自己部族的猎场，惊扰了狩猎，还要反过来强抢猎物！他更愤怒于那种赤裸裸的、基于实力的蔑视和威胁。如果今天阿玛稍微软弱一点，如果建州左卫的实力再弱小一些，恐怕那头公鹿就真的被他们抢走了，甚至可能还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实力……实力……”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阿玛说的对，光靠一个人的勇武，或者一时的取巧，是守不住一个部落的。需要的是能让兀突莽那样的人不敢轻易拔刀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额尔衮那张漂亮的柘木弓。和眼前这关乎部落尊严和生存的冲突相比，少年们之间关于弓箭好坏的争执，显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幼稚。
队伍走出了密林，重新回到了相对开阔的山坡地带。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枯黄与嫩绿交织的草甸上。远远地，己经能够望见赫图阿拉城寨那熟悉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只栖息在山脚下的、疲惫的巨兽。
越是靠近寨子，努尔哈赤发现阿玛塔克世的目光越是频繁地扫视着寨墙，尤其是西面和南面朝向哈达部、栋鄂部方向的寨墙。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评估着什么，衡量着什么。
终于，队伍抵达了寨门外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寨墙上负责瞭望的守卫早己看到了归来的队伍，沉重的寨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然而，就在塔克世一马当先，即将进入寨门的时候，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寨门右侧、靠近木栅底部的一处地方。他猛地勒住了马缰！
“吁——！”
马匹发出一声嘶鸣，人立而起，差点将紧跟在他身后的努尔哈赤撞上。努尔哈赤慌忙控住自己的马，惊疑不定地看向阿玛。
只见塔克世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那处寨墙根下，蹲下了身子。
后面的猎手们也纷纷停下，疑惑地看着指挥使大人的异常举动。
努尔哈赤也赶紧下马，凑了过去。顺着阿玛的目光，他看到在那夯土墙体与底部石基相接的地方，有一片大约脸盆大小的区域，泥土的颜色明显比周围要深一些，而且显得有些……松散？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故意泼湿，然后又胡乱地填埋了一下，但因为时间仓促或者心不在焉，并没有弄得和周围一样平整结实。若不仔细看，在这傍晚光线昏暗的时候，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
塔克世伸出手，在那片松软的泥土上轻轻扒拉了一下。湿漉漉的、颜色发深的泥土被轻易地拨开，露出了下面……竟然是空的！一个能容狸猫钻进钻出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墙体之内！
“这……这是……”额亦都也看到了这个洞，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塔克世没有回答，他的手指沿着那洞口的边缘摸索着，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这显然不是野兽刨挖的，洞口边缘有着明显的、粗糙的工具痕迹。而且，这位置极其刁钻隐蔽，正处于寨墙拐角的阴影里，若非特意蹲下来仔细检查，站在寨墙上或者从寨门外平视，根本发现不了！
有人，在偷偷挖掘寨墙！试图掏出一个可以潜入寨内的通道！
这个消息，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所有看到这个洞口的猎手心中炸响！比之前在林中与栋鄂部人的对峙，更让他们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狩猎归来的那点收获的喜悦，此刻早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与这个隐藏在寨墙根下的、如同毒蛇般阴险的洞口相比，一头公鹿，甚至与栋鄂部的一次冲突，都显得似乎……没那么紧迫了。
塔克世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大声呵斥闻讯从寨门内迎出来的守门士兵。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从那个丑陋的洞口，缓缓移向寨内那些逐渐亮起灯火、飘出饭香的房舍，移向那些听到动静、好奇地张望过来的、熟悉的族人的面孔。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翻滚的，是如同暴风雨前墨黑海面般的滔天巨浪。
努尔哈赤站在阿玛身边，看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明白了，早上阿玛带他去看寨墙，说的那些关于“活路死路”、“坚固寨墙”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敌人，并不总是在远山的那一边。
他们，可能己经像蛀虫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你的眼皮子底下。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隐没在了山脊之后。暮色如同巨大的蝙蝠翅膀，笼罩了整个赫图阿拉。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声响。
而一股比夜色更加浓重的阴霾，己经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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