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苏克素护河的流水，看着慢，可一天天的，也就这么淌过去了。转眼间，努尔哈赤的打猎计划，己经进行了小半个月。
这小半个月里头，他可真是没闲着。每天都是顶着星星出去，披着月亮回来，整个人像是长在了山林里。那件破皮袄子，被树枝荆条刮得更是没法看，东一道口子，西一个窟窿，有些地方勉强用粗线缝了缝，更多的就那么敞着，冷风嗖嗖地往里钻。脚上的靴子，底子眼看着越来越薄，踩在碎石子上，硌得脚心生疼。脸上也瘦了一圈，显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像两簇在暗夜里也不会熄灭的火苗。
收获嘛，有，但也算不上多么丰盛。这年头，寨子附近的山林，被大伙儿你来我往地搜寻，大的野兽早就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剩下这些山鸡野兔狍子什么的，也都变得精得很，不那么容易得手。有时候运气好，能弄到一两只；有时候忙活一整天，只能空着手回来，或者只打到几只不值钱的小鸟，勉强够塞牙缝。
每次打回来的东西，努尔哈赤都会分出一部分交给肯姐。这倒不是他多么孝顺，实在是一种没办法的策略。要是一点都不给，肯姐肯定闹得更凶，说不定连门都不让他进，那他这几个弟弟更要跟着受苦。给一点，好歹能堵堵她的嘴，也让弟弟们偶尔能沾点荤腥，见点油水。
肯姐呢，每次接过东西，照例是没什么好脸色，总要挑三拣西一番。“就这么点肉，够谁吃的？”“这皮子破成这样，能值几个钱？”诸如此类。但东西她还是照收不误，转身就收拾出来，好的部分紧着她亲生的孩子，剩下的，才轮到努尔哈赤兄弟几个。努尔哈赤也懒得计较，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攒够自己能支配的那一部分。
他把那些品相最好的皮子——比如毛色鲜亮、破损少的山鸡皮，还有那几张狍子皮，都小心地剥下来，用草木灰细细地鞣制了，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那些漂亮的山鸡尾羽，他也一根根整理好，用柔软的草茎捆扎起来，生怕弄折了。这些东西，他都偷偷藏在自己睡觉的草铺底下，那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除了打猎，他还想着别的法子。有时候挑水的时候，他会特意在河边多待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摸到几条鱼。河水冰冷刺骨，手伸进去一会儿就冻得通红麻木，但他咬着牙忍着。偶尔摸到一两条半大不小的鱼，他也舍不得吃，用柳条穿了，想着能不能一起拿去换点东西。
这天下午，他又一次背着不多的收获从山里回来。腰上只挂了一只瘦巴巴的野兔，另外还有两只羽毛灰扑扑的普通山鸡，尾羽不长，也不够鲜艳，估计卖不上什么价钱。他心里有点沮丧，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去抚顺的盘缠和本钱？听说路上不太平，还得小心藏着财物，这点东西，怕是走不到一半就没了。
刚走进寨子，就看见几个半大的小子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中间围着的，正是他二弟舒尔哈齐。舒尔哈齐小脸涨得通红，正跟一个比他高半头的壮实少年对峙着，那少年是寨子里另一个小头目的儿子，名叫阿敦。
“……就是你撞的我！我的弓都差点摔坏了！”舒尔哈齐气呼呼地举着手里的 一张小弓，那弓看样子是他自己胡乱做的，粗糙得很。
阿敦抱着胳膊，一脸不屑：“谁让你走路不长眼睛？挡了小爷的路！摔坏了活该！就你这破玩意儿，也好意思叫弓？给我当柴火我都嫌不好烧！”
旁边几个小子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舒尔哈齐，你那也叫弓？射出去的箭怕是连兔子皮都穿不透吧！”
“哈哈哈！还不如扔了算了！”
舒尔哈齐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倔强地忍着，不肯掉下来。“你……你们胡说！我……我哥教我的！我哥的箭法可准了！”
“你哥？”阿敦嗤笑一声，故意拉长了声音，“哦——就是那个死了爷爷死了爹，现在天天在山里钻，跟个野人似的努尔哈赤啊？”
这话像一根毒刺，猛地扎进了刚走过来的努尔哈赤心里。他的脚步顿住了，握着猎物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舒尔哈齐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许你这么说我哥！”
“我就说了，怎么着？”阿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往前逼近一步，伸手就去推舒尔哈齐，“有本事让你哥来跟我比比啊？看他那穷酸样，怕是连张像样的弓都没有吧！”
舒尔哈齐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却带着冷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比什么？”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努尔哈赤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站在了人群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敦。
阿敦看到努尔哈赤，先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毕竟努尔哈赤年纪比他大，身板也比他结实些。但随即看到努尔哈赤那身破烂的打扮，和手里那点寒酸的猎物，他的胆子又壮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比……比射箭！怎么，你敢吗？”
旁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子立刻嚷嚷：“对！比射箭！谁输了谁学狗叫！”
“还得从对方裤裆底下钻过去！”
努尔哈赤的目光扫过阿敦，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个起哄的家伙，最后落在舒尔哈齐那紧张又期待的小脸上。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孩子间的玩闹。阿敦敢这么嚣张，背后未必没有他爹，或者其他看爱新觉罗家笑话的人的影子。他今天要是退缩了，以后他们兄弟在这寨子里，就更难抬头做人了。
“好。”努尔哈赤只吐出一个字。
“哥！”舒尔哈齐跑过来，紧紧抓住努尔哈赤的胳膊，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兴奋交织的神色。
阿敦没想到努尔哈赤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一下，随即哼道：“光比有什么意思？得有点彩头！”
“你要什么彩头？”努尔哈赤问。
阿敦眼珠转了转，指着努尔哈赤腰间那只野兔和两只山鸡：“你要是输了，这些归我！”他又拍了拍自己背上那张明显精良不少，还刷着桐油的弓，“我要是输了，我这张弓给你！”他这张弓是他爹特意找汉人工匠做的，弓力强，准头好，在寨子里同龄人里可是件值得炫耀的宝贝。
围观的小子们发出一阵惊呼，都觉得阿敦这彩头赌得够大。
努尔哈赤看着阿敦那张弓，心里动了一下。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一把好弓。他那张旧弓，确实不太顶用了。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可以。”
比赛地点就定在寨子边上的打谷场，这里地方宽敞。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不一会儿，打谷场周围就围了不少人，有半大小子，也有些闲着没事的大人，连肯姐也闻讯赶来了，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嘴角撇着，一副等着看努尔哈赤出丑的样子。
阿敦得意洋洋地走到场中，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五十步外一棵大树上挂着的、当做靶子的一片干葫芦瓢。他深吸一口气，拉满了弓——“嗖！”箭矢飞出去，笃的一声，钉在了葫芦瓢的边缘，虽然没中正中心，但也算上了靶。
“好！”他的几个伙伴立刻叫起好来。阿敦自己也挺满意，挑衅地看了努尔哈赤一眼。
轮到努尔哈赤了。他解下自己那张磨得发亮的旧弓，又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他的箭壶也很破旧，里面的箭矢更是长短不一，有的箭簇都生了锈。看到他这寒酸的装备，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暗暗摇头，觉得他输定了。
努尔哈赤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议论，他走到位置上，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定，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的靶子。他没有立刻张弓，而是先感受了一下风向——今天有点轻微的侧风。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才缓缓抬起弓，搭上箭。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沉稳过头，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老猎人才有的熟练和笃定。弓弦被他慢慢拉开，那旧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让人担心它会不会下一刻就断裂。但他的手臂很稳，像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紧紧盯着那片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干葫芦瓢。
全场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和他那张旧弓上。舒尔哈齐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小手攥得紧紧的。
“嗖——！”
箭离弦的声音，似乎比阿敦的那一箭更低沉，更带着一股破风的力道！
只见那支看似普通的箭矢，像长了眼睛一样，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噗”的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中那干葫芦瓢的正中心！箭尖穿透了瓢壳，从另一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尖头！
静！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足足两三息的时间，人群中才猛地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惊呼和喝彩声！
“中了！正中靶心！”
“我的老天爷！这准头！”
“小罕子可以啊！这箭法，绝了！”
舒尔哈齐激动得跳了起来，挥舞着小拳头：“哥！赢了！我哥赢了！”
阿敦那张原本得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远处靶心上那支微微颤动的、属于努尔哈赤的箭，又看看自己那支钉在边缘的箭，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后那几个起哄的小伙伴，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没了声响。
肯姐站在人群后，脸色变幻不定，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努尔哈赤缓缓放下弓，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走到阿敦面前，伸出手。
阿敦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看着努尔哈赤伸出的手，又看看自己心爱的弓，眼里全是舍不得和懊悔。但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终究没敢赖账，咬着牙，哆哆嗦嗦地把弓从背上摘下来，递到了努尔哈赤手里。
努尔哈赤接过那张沉甸甸、泛着桐油光泽的好弓，手指拂过光滑的弓身，感受着那强劲的弓力，心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有了这张弓，他打猎的效率，应该能提高不少。
“钻！钻过去！学狗叫！”看热闹的人们又开始起哄，尤其是那些平时也被阿敦欺负过的孩子，叫得最响。
阿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低着头，站在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努尔哈赤看了看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阿敦，又看了看周围喧闹的人群，忽然开口道：“算了。”
众人都是一愣，连阿敦也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弓我拿了。”努尔哈赤晃了晃手里的新弓，声音平静，“钻裤裆，学狗叫，就免了。都是同一个寨子的，没必要。”
他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拉着还在兴奋状态的舒尔哈齐，转身就走。
走出人群，舒尔哈齐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哥！你太厉害了！你没看阿敦那脸，哈哈！让他再嚣张！哥，你这下可出名了！”
努尔哈赤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了。出名？他并不想要这种虚名。他今天出手，一是为了弟弟，二也是为了立威，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知道，他努尔哈赤，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踩上一脚的。
但是，赢了这场比试，拿到一张好弓，并不能解决他面临的根本问题。家里的境况，依旧艰难；去抚顺的盘缠，还差得远。
他掂了掂手里这张来之不易的好弓，又摸了摸怀里那几张鞣制好的皮子。
路，还得一步一步，实实在在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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