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额尔衮大叔那里回来后的几天，努尔哈赤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儿，蔫头耷脑的。打猎的时候，手脚不像往常那样利索，眼神也有些发首，好几次都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额尔衮大叔描述的那些可怕景象——陡峭得能累死人的大岭，冰冷湍急能冲走人的柴河，还有那藏着狼群和熊瞎子的、进去了就难出来的老林子。更别提那些拦路劫道的亡命之徒了。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就抬起头来，吐着信子，噬咬着他的勇气。他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常常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里奔跑，后面有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在追赶，吓得他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心口怦怦首跳，好半天都缓不过神。
“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容易摔着。”额尔衮大叔的话，像一句咒语，在他耳边回响。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自量力了？一个毛头小子，就妄想独自闯荡那么远的地方？也许，老老实实待在寨子里，靠着打猎勉强糊口，虽然憋屈，虽然艰难，但至少……安全？
这种退缩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滋生，几乎要将他那点刚刚萌芽的雄心彻底淹没。
然而，寨子里日益压抑的气氛，却又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着他，让他无法真正安于现状。
尼堪外兰催逼的“贡赋”，像一块越来越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族人的心上。噶哈善带着人，几乎是挨家挨户地哀求、强征，总算勉强凑齐了一大半，但距离尼堪外兰要求的三成加征，还差着一大截。期限一天天临近，寨子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听天由命的气息。人们见面时，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互相看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这天，努尔哈赤因为心神不宁，在山里没什么收获，只采到几株常见的、不值钱的草药，早早地就回来了。刚走进寨子，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是从寨子东头巴雅尔爷爷家传来的。
他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只见巴雅尔爷爷家低矮的木屋外围了不少人，个个面色沉重。巴雅尔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儿子早年战死了，就靠着给寨子里看看牲口、编点筐篓勉强过活。此刻，老人正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双手死死抱着噶哈善的腿，声音嘶哑地哭求着：“……不能啊！噶哈善！不能牵走我的牛啊！我就指着它犁那点地，冬天就靠它换点粮食活命啊！牵走了，就是要了我的老命啊！求求你了！跟尼堪外兰老爷说说，宽限宽限吧……”
老人面前，站着一脸为难和痛苦的噶哈善，他身后跟着常书和两个年轻族人，手里拿着绳索，目标正是拴在木桩上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那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不祥，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低沉的“哞”声。
“巴雅尔大叔……我……我也是没办法啊……”噶哈善的声音带着哭腔，“寨子里实在凑不齐了……尼堪外兰的人明天就要来清点了……要是交不齐，他们就要动手抢了，到时候……到时候遭殃的就不止您一家了……”
“我不管！我不管！”巴雅尔爷爷像是疯了一样，死死抱住噶哈善的腿不松手，“抢就抢吧！让他们把我这把老骨头也抢去算了！没了牛，我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呜呜呜……”
周围的人群沉默着，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愤懑地别过头去，但没有人出声阻止。大家都知道噶哈善的难处，也知道尼堪外兰的狠毒。安费扬古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响，但他也知道，此刻冲动，只会给寨子带来更大的灾难。
丽娜来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最终，在巴雅尔爷爷绝望的哭嚎声中，那头老黄牛还是被常书他们硬生生地牵走了。老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在地上，只剩下无声的流泪。
努尔哈赤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天，寨子里最巧手的媳妇额真姐姐，她丈夫攒了好久钱给她打的一对银镯子，也被征走了；还有乌西哈家准备过年宰杀的唯一一口猪……尼堪外兰的贪婪，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寨子里最后一点生机和希望都榨取干净。
屈辱！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混杂着愤怒和无力，像火山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奔腾、冲撞，几乎要将他烧灼殆尽！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场景，大步朝着寨子外面跑去。他需要冷静，需要一个人待着。
他又跑到了那条熟悉的苏克素护河边。河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外界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与它无关。
他蹲在河边，看着水中自己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倒影。额尔衮大叔描述的那些危险，此刻在巴雅尔爷爷绝望的哭声面前，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
是啊，路途艰险，可能会死。可留在这里呢？像巴雅尔爷爷一样，被人夺走赖以为生的依靠，在屈辱和绝望中等死？或者像自己一样，永远活在肯姐的白眼和尼堪外兰的阴影下，连口饱饭都吃不安生，连弟弟们都保护不了？
“活不下去，比什么都强。”那个哈达汉子的话，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是啊，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有尊严，有能力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继续困在这个寨子里，他永远也看不到希望！那些路途上的危险，是未知的，是可以想办法去克服、去躲避的；而留在这里的绝望，却是确定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能一点点把人磨死的！
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犹豫。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加锐利。额尔衮大叔说得对，步子不能迈得太大。但他可以一步一步来！现在就去哈达部，或许确实冒险。但他可以先做准备！更努力地打猎，积攒更多更好的皮货，甚至想办法弄到点更值钱的山参。要熟悉路线，可以向额尔衮大叔请教更详细的情况，比如哪里有可以歇脚的山洞，哪段路需要特别小心。要锻炼身体，让自己更强壮，更能应付长途跋涉。还要……想办法弄到一件防身的武器，光靠弓箭，对付野兽还行，对付人，就有些不够看了。
思路一旦清晰，行动就有了方向。之前的迷茫和恐惧，被一种紧迫感和目标感驱散了。
他知道，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甚至可能充满荆棘和陷阱。但他更知道，如果连试都不敢试，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奔流的河水，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怯懦都随着这河水一起冲走。然后，他转过身，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寨子，朝着那个他必须暂时忍耐，却一定要挣脱的“家”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不再显得孤独无助，而是透着一股即将破土而出的、倔强的生命力。
哈达部，互市……那远方的诱惑，在经过恐惧与现实的淬炼后，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梦想，而是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目标，一个他必须去征服的第一道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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