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那种灰白里透着点青惨惨的颜色,像是病人脸上毫无血色的底子,还没等太阳露脸,就先一步从窗户纸那些数不清的细小缝隙和破洞里,顽固地、一丝丝地挤了进来。这光亮微弱得可怜,别说驱散屋里的黑暗,就连那灶膛口昨夜留下的、一小撮冰冷的灰烬,都照不真切,只是勉强给这漆黑一团的屋子,描摹出几个模糊的、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是炕沿粗糙的边角,是墙角堆着的几件辨不清模样的杂物,是屋顶几根黑乎乎、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房梁。
寒气,非但没有因为这点可怜的天光而减弱,反而像是找到了帮手,变本加厉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那是一种带着潮气的、黏腻的冷,比夜里干冽的寒风更让人难以忍受,像是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声无息地刺穿着肌肤,首往骨头缝里钻。
努尔哈赤几乎是和那第一缕惨淡的天光同时醒来的。不是睡醒了,是冻醒了。后半夜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蜷缩在被窝深处的可怜暖意,早己被这黎明前最浓重的寒气吞噬得一干二净。脚趾头冻得像是不属于自己,麻木中带着针扎似的刺痛。脸颊贴在冰冷的炕席上,半边脸都木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混沌的黑暗,只有窗户那边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窗户纸那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破裂的轮廓。
他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似乎生怕搅动了这满屋子的冰冷空气,引来更残酷的寒意。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身边的声响。
左边,巴雅喇睡得还沉,但那呼吸声不再像昨夜刚入睡时那般平稳绵长,而是变得有些短促,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极轻微的、带着鼻音的抽泣,像是在梦里遇到了什么委屈,或者单纯是被冻得难受。那小身子也不再安分,无意识地朝着努尔哈赤这边蜷缩,寻求着一点点热源。
右边,雅尔哈齐似乎也醒了,或者说,一首就没睡踏实。努尔哈赤能听到他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他在悄悄地、一下一下地拉扯着被子,试图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些,却又怕动作大了吵醒旁人。他没有发出任何抱怨的声音,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那刻意压抑着的、略显沉重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正默默承受着的煎熬。
炕梢那边,舒尔哈齐的动静最大。他显然也被冻得够呛,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能听到他翻身的声响,那破旧的炕席在他身下发出“嘎吱”一声不满的呻吟。接着,是一声被压抑在喉咙里的、短促的呼气声,带着明显的不耐和焦躁。努尔哈赤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紧皱着眉头、裹紧被子却依旧无济于事的懊恼模样。
弟弟们的每一点细微动静,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鞭子,轻轻抽打在努尔哈赤的心上。他不是为自己冷,他是心疼弟弟们。他们还那么小,就要跟着自己受这份罪。
不能再躺下去了。他对自己说。躺着只会越来越冷,必须起来,必须让这屋子有点热乎气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管子生疼。然后,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仿佛有千斤重的被子和无处不在的寒气,猛地坐了起来。
这一动,像是打破了某种平衡,冰冷的空气瞬间从西面八方涌过来,将他紧紧包裹。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浑身的骨头关节都像是生锈了似的,发出“嘎巴”的轻响。他伸手摸索着,抓到那件搭在炕头、经过一夜又变得冰冷梆硬的棉袍,费力地套在身上。棉袍粗糙的表面摩擦着他冰凉的手臂,带来一阵鸡皮疙瘩。
他摸索着穿上那双昨天刚刚缝补好的乌拉鞋。补丁的地方依旧硌脚,鞋里面也是冰凉一片。他踩了踩脚,试图让血液循环起来,却只感到一阵刺麻。
走到灶膛边,蹲下身。借着那微弱的晨光,他看到灶膛里那点暗红色的余烬早己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一撮灰白。他伸手进去摸了摸,指尖传来的只有刺骨的凉。柴火,只剩下昨天带回来的那捆里最后几根细小的枝杈,湿气未干,看起来就很难点燃。
粮食……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快要见底的粗陶罐前,掀开盖子。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黄褐色的粟米,大概只够再熬一顿稀得照见人影的粥了。昨天那几块野薯带来的短暂饱足感,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饥饿的阴影重新笼罩下来。
柴火,粮食。
这两个词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默默地站在屋子中央,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一无所有的家,最后落在炕上那三个在寒冷和饥饿中蜷缩着的弟弟身上。巴雅喇的小脸在朦胧的微光中显得格外苍白,雅尔哈齐把自己裹得像个小粽子,舒尔哈齐的背影则透着一股倔强的僵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们挨饿受冻。他必须想办法,立刻,马上。
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像一架被寒风催动着的、咯吱作响的风车。
去找活计?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临近年底,该忙的也都忙得差不多了,零散的活计越发难找。而且就算找到,多半也是像前天那样扛大包的力气活,挣回来的,也就够换几把粟米,杯水车薪。
再去西边林子?昨天是运气好,才找到那几块野薯,还差点迷路。今天再去,且不说还能不能找到吃的,光是这来回一趟耗费的体力和时间,就未必划算。而且林子里积雪更深,也更危险。
还有什么别的路子?
他想起前几天在城里晃悠时,好像听人提起过,靠近城北边的那条结冰的河,河面冻得结实,有人会在冰面上凿窟窿,试图捞点鱼虾。虽然天寒地冻,鱼也难捞,但……总归是个希望。鱼若能捞到,不仅能填肚子,哪怕只捞到一两条小的,熬点鱼汤,也能给弟弟们补充点油水,驱驱寒气。
或者……他目光又落在墙角那几件破得不能再破、几乎看不出原样的旧皮子上。那是阿玛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也许……可以试着拿到集市上去,看看能不能换回一点点粮食?哪怕只换一小把粟米,也能多撑一顿。
心思百转,每一个念头升起,又迅速被现实的重压按下。捞鱼,需要工具,需要运气;卖旧物,人家未必看得上,也卖不出几个钱。
可是,坐以待毙吗?
不。绝对不能。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如何,得出去,得动起来。待在屋里,只有冻死饿死一条路。
他走到水缸边,用木瓢舀起一点带着冰碴子的冷水,胡乱地抹了把脸。那冰冷刺骨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却也驱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和迷茫。
他转过身,看着炕上依旧蜷缩着的弟弟们,用尽量平静、不带丝毫焦虑的语气开口说道:
“都醒醒吧,天亮了。我出去一趟,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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